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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宋宜低首替宋嘉平斟了一杯茶,手微微有些抖,茶溅出去部分,宋嘉平低头看她一眼,“今日多事,这便怕了?”
    宋宜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是平稳的,她束手退到下首,“不怕。女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依着爹爹的能耐,若是有朝一日没了,也无二话,只希望爹爹能万事顺遂。”
    宋宜这一句话出口以后,宋珩才真正着急起来,嚷嚷着要人扶他起来他要去找御史台理论理论,宋宜阻了他,“去也无益,御史台依旨办事,你能与他们理论出个什么来?陛下怕不只是怀疑,约莫是派御史台来搜查证据并押解府上众人入京了,只是顾忌着爹爹的颜面,没闹得太难看。”
    宋嘉平未出声,宋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门口的通传声阻断了话头。门口传话的不是王府的小厮,而是凶名在外的北衙禁军,纵在小寒夜的雪地里也中气十足,“禁军左中郎将请县主移步沁园。”
    沁园是宋宜闺阁,县主闺房放在平素,擅入者死也不为过,然而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宋宜用眼神安抚了下宋嘉平,应道:“请军爷稍待,就来。”
    宋宜到时,禁军正在园子里四处搜查,如她所料,禁军和御史台此来真是来搜集证据的,做事的人仔细,宋嘉平为她栽种的红梅下也有人在细细翻拣着,宋宜颇有些哭笑不得,向左中郎将行了个礼,“见过将军,不知要文嘉前来有何要事?”
    宋宜从前在京中便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方才在暖阁里穿得单薄,偶听这边来请,也来不及添衣便过来了,是以在寒冬夜里,宋宜的好身段仍是惹得在场众人目光流连忘返。
    左中郎将仔细打量了宋宜一眼,从前陛下的二公主享誉京都,容貌上乘,贵气逼人,可即使是这样,数年后宋宜在帝京里的名声比起当年的二公主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一见,方才明白,宋宜大抵胜在气质,明明是冲人笑着,眉目温和,可眉梢眼角的疏离与骄矜却生生在她与旁人之间劈开了一道天堑。
    这种可望而不可即,是男人嗜之如蜜的毒,对于帝京中那些权高位重莺环蝶绕的盛年儿郎尤甚。
    左中郎将不自在地挪开了眼,回道:“北衙循例办事,需要搜查沁园,但县主闺阁不比男子居所,为防着手下出差错,这才请县主亲自过来,还请县主多多担待。”
    宋宜并不惊讶于他这一番说辞,只是微微福了福,“将军有心,诸位请便。”
    沁园是宋宜独居的小院子,平素就她一个人住,因她喜静,下人也不多,但地方却不小,一路搜查过来,倒比她哥宋珏这个王府世子的居所都要金贵上几分,足可见其在府中的受宠程度。是以虽请了宋宜过来,但也就是走个过场,禁军为赶时辰,在门内毫无章法地翻箱倒柜,宋宜在雪夜里听着这声响,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闷。
    她将手炉拢进袖子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偶然裸露在雪夜里,十指纤纤,惹得她周围的禁军一哆嗦。
    宋宜不笑时是世家望族里那种自幼端着的美,京城里这样的贵女虽多,但北衙禁军却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平素连见女人的机会都少,更何况是宋宜这样身份与他们有云泥之别以至于从不敢肖想的尤物。
    宋宜身边那位校尉的眼神已经停留在她手上许久,她忍着不适拢了拢袖,将双手全部藏进袖中,这才问:“叨扰这位军爷一句,想问问府上是犯了什么事?这眼下都快到年关了,便是要进京,也少有这么赶的。”
    宋宜这话问得并不露骨,也没有非答不可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校尉犹豫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宋宜一眼,决定为这副好皮相破次例,于是坦然相告:“县主……哦不,等到进了京,也不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文嘉县主这号人物,毕竟令尊犯的是谋反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第4章 晋州物
    焉城的雪同帝京亦有不同,大片大片似鹅毛般纷纷落下,落到人身上竟然还能短暂地停留片刻。沈度甫一踏入沁园,便见着几片雪花零星飘落到宋宜的发髻上,像极了振翅欲飞却有心无力的蝶。
    待他走近了,方才见着有一片细碎的雪花还粘在宋宜的碎发上,不大,却能借着屋内灯火清晰地辨出雪的形状。
    校尉瞧见沈度进来,知方才失言,忙解释道:“沈大人勿怪,小人只是瞧着县主……”
    沈度一眼看过来,并未说话,眼神却锋利,迫得校尉将后半句咽回肚中,这才冷声问:“擅自泄露机要大事,于北衙军纪,该当如何?”
    校尉迟疑了一会儿,答:“头等军机大事,处死,次等,杖一百,三等,杖五十。”
    沈度的声音浸染了焉城雪夜的寒意,冷淡而平缓:“念在初犯,杖二十。”
    禁军踌躇不前,沈度抬头,看向后方的军士,“怎么,我使唤不得你们?要请将军亲自过来监刑?”
    校尉招了招手,“听沈大人的。”
    禁军行军令并不避忌女眷在场,宋宜就这么在一日之内被迫目睹了两场杖刑。她生在武将之家,自然知道禁军的杖刑不同于寻常衙门的杖刑,且有宋珩先例在先,更知那都是实打实的军棍,一棍下去即是皮开肉绽。
    校尉与监察御史官阶相同,况且自今上登基以来,北衙日渐归依于司礼监一派,又倚仗于东宫一党,权势日盛,北衙之事,按理沈度无权干涉。可偏偏今上自十余年前始,开始赋予御史台往前数数十朝也未有过的至上权力,遑论御史台的一二把手,也不谈殿院与台院的诸多官员,单是地位最低的察院,其监察御史十五人,官阶虽低,却也有风闻弹人、不必皆有实据的大权,甚者,有先斩后奏之权。
    是以沈度赏禁军校尉的这一顿军棍虽越权却并不违旧例,但这世间男儿,但凡握有实权,皆喜以此等把戏来立威,宋宜看得发笑,“沈大人这是也要赏文嘉一顿板子?”
    “县主说笑了,”沈度还礼,嗓音极低,“县主打探消息是人之常情,与校尉大人知法犯法不可一概而论。”
    “沈大人还真是明察秋毫,不愧为御史台中人。”
    宋宜这话显然已是带了刺了,沈度却不置可否,“为人臣子,分内之事。”
    “敢问沈大人一句,若当真如校尉大人所说,家父犯的是谋反大罪,按我朝惯例,就算暂无实据,也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算不是就地处决,那也是重枷入京,陛下对定阳王府……为何如此仁慈?”
    沈度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碎发上,那片雪花停留得久了,受了热气,融化成水珠滴在她颊边而后缓缓滑下,倒像极了一滴清泪。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拿手帕去擦水渍,却因慌乱而带翻了手炉。手炉兀自在雪地里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倾倒在雪地里,炭火碰着冰雪,“滋滋”地冒了阵白气,留下一堆污渍,归于无声无息。
    灵芝正要弯腰去捡,沈度却已快人一步将手炉捡了起来。那是一只黄铜手炉,炉身上刻的不是本朝寻常人家常刻的瑞兽或牡丹,而是一支梅花,并不似真梅那般枝繁叶茂,反而只有一叶一花,瞧着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清冷来。
    沈度移开目光,将手炉递还给灵芝,“倒也不是陛下仁心,等进了京,县主自然也就清楚来龙去脉了。”
    宋宜不解,本欲再问些什么,但想起沈度方才所言,知他不肯再露口风,只好收了话头,道:“方才是文嘉失态了,沈大人见谅。”
    沈度不愿再同她客气,将目光转向屋内,恰巧有禁军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沈度这才找着由头向宋宜告辞,“公务在身,下官先行告退。”
    宋宜再望沈度,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寻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冬日里穿的也依然单薄,她这一眼望过去,只能望见他深青色的袍子在夜色里随他走动的幅度而摇摆不定。
    沈度这次踏进的,是宋宜的闺房。他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身旁跟着的禁军也跟着住了脚步,沈度转身,向宋宜道:“既是县主闺房,还请县主一并进来吧。”
    离上次进这屋子也不过短短四五个时辰而已,处境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宋宜低叹了口气。
    沈度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屋内一地狼藉,所谓县主之尊,在上意面前,被践踏得一分不留。
    “沈大人,屋内发现晋州之物。”
    她刚一进来,就有人来向沈度回禀,让人觉出方才沈度请她进来的刻意来。
    竟与晋州有关么?
    沈度接过禁军递过来的物什,是一个小巧的盒子,盒上刻着一只引颈而歌的幼鸟,确是晋州常见的装饰标志。
    灯光下,宋宜的肌肤比之前在雪地里还要白上几分,近乎是一种病态的煞白。沈度望向那盒子,有几分失神,末了勾了勾唇,正要打开盒子,宋宜下意识地伸手去阻,一支长|枪便竖在了她与沈度中间。
    “县主自重,”沈度的手搭在那枚精巧的锁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锁扣,似是攥住了宋宜的咽喉,声音也确似来自地下的幽冷,“若是换了旁人,这枪便砸在县主的膝盖弯上了,半点不会留情。”
    宋宜还要再辩,锁舌却已经“哒”地一声开了,宋宜心急,面上却还强自镇定,只是唤:“沈大人。”
    她这一声清清冷冷的,分明带着些许慌乱,却又强自稳住,倒是有几分惹人怜惜。沈度如她所愿住了手,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望向她。
    宋宜强自镇定,“沈大人,不过是家母旧物,还请沈大人为已逝之人留几分最后的颜面。”
    沈度听她如此说,搭在盒子上的手停留了半晌,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御史台规矩,还请县主莫让下官为难。”
    宋宜身子有几分哆嗦,嘴唇微微有些发青,目光随沈度一起落在盒中之物上。
    里边只有半块碎玉,是一尊清透水绿的佛像,裂痕平整,是被利刃生生劈开所留下的痕迹。
    沈度将这玉仔细翻看了几遍,没瞧出什么稀罕出来,颇为不解地望向宋宜,“既非通敌之物,县主何故如此紧张?”
    “亡母之物,意义自然非同小可。”宋宜躬身行了个礼,“既然大人已验看过,还望大人能归还此物。”
    沈度摆手,“既是证物,便需一并录册带回京,县主无需多言。”
    候在一旁的御史台中人听得此话,利索地接过盒子退到一侧录册,倒显得她像个笑话。
    沈度的目光穿过门帘,投向夜幕,“御史台只管纠察百官,核查诸案,至于如何裁定全依上意,县主勿要使小把戏阻挠下官办案,以免适得其反。”
    宋宜嗤笑了声。
    她不笑时是内敛的美,笑起来时却明艳照人,不藏拙也不敛锋芒,是定阳王府倾阖府之力才能娇养出的一朵名贵之花。
    沈度挪开了眼。
    宋宜却止了笑,施然道:“既如此,文嘉先行告退,大人请便。”
    宋宜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打起帘子,风雪扑面而来,惹得她一激灵。
    “且慢。”沈度叫住她。
    宋宜托着帘子回望他,“沈大人还有何贵干?”
    沈度没出声,只是望着她。
    宋宜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手上一个没托稳,帘子砸向她整整齐齐的发髻,她下意识吃痛出声,意识到沈度在场,又忍着疼看向沈度,“沈大人说笑了吧?且不说此案尚未开审,便是开审了尚未定罪,文嘉也是王府亲眷,且有诰命在身,御史台竟有如此大的权力敢搜我的身?”
    沈度声音极其冷淡:“不巧,御史台正是有此权力。”
    第5章 搜身
    门帘阻不了寒风,宋宜唇微颤,唇色隐隐发青,沈度取了录册翻了几页,觉着无趣,随手扔回给下属,又看向宋宜,“怎么?县主需要禁军过来请么?”
    “沈大人。”宋宜唤他一声,咬了咬唇,才问,“文嘉有一句话想问……沈大人,为何对定阳王府有如此大的敌意?参我爹的那本折子,莫不就是沈大人上的吧?”
    “县主莫要妄议朝政。”沈度垂眸看了眼满地狼藉,“至于敌意更是无从谈起,下官领朝廷供奉,为朝廷办事,仅此而已。”
    宋宜没再出声。
    沈度耐性好,并不催促她,宋宜犹疑了许久,权衡半天,最后问:“搜身也可,能否请沈大人换个人?”
    “随行只有御史台官员和北衙官兵,并无女眷,县主若是愿意让谁进来,去点便是。”沈度没再看她,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冰冷。
    灵芝本来在外头候着,瞧见宋宜在门口停留了这么久,过来看情况,一过来就听到二人的这两句话,一时心急,出言顶撞沈度:“沈大人可莫要太过分,我家姑娘好歹是圣上亲封的县主,如今圣上尚且还未定王爷的罪,沈大人倒敢折辱我家姑娘了?”
    灵芝素来称她为县主,当下心急竟不留神说出了“我家姑娘”这样的字眼,在这般处境下,得人如此维护,宋宜心里一暖。
    灵芝拦在她身前,这才回头看她,见她发髻散乱,当下心急,“县主,可是沈大人逾矩了?”
    不待宋宜回答,灵芝又斥沈度:“沈大人可收下您的腌臜心思吧,从前我们县主高不可攀,如今定阳王府才刚遇上点事,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了。”
    灵芝话越说越难听,哪怕宋宜处在危难处境也觉着有些过了,忙劝她噤声,沈度却已出声了,问的是外头守着的人:“城外北衙的人还没到?”
    “回大人,郎将大人一炷香前到了,在前院查罚没的物件,还未及来见过大人。”
    “让他叫人到后院,回京路远,为免惊动地方,定阳王府的下人仆役一并按律就地处罚。此事就由他来办,若是走漏了风声,他的官纱帽自有人来收。即刻去办。”
    “沈大人,”宋宜安抚好灵芝,从她身后走出来,向沈度服了软,“方才下面人出言不逊,但也是护主心切,并无对大人不敬的意思,文嘉替她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沈大人高抬贵手,放她这一马。”
    沈度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县主自己可要想清楚,此行能否平安归来尚未可知,若是就地处罚也就是男仆充军女仆罚没为奴,与他们今日并无什么不同,无非是换个主子伺候而已。若是入了京,也许是黄泉路也未可知。”
    宋宜迟疑,灵芝跪地求她:“县主带我一并入京吧,县主自幼没吃过苦,一路若是没人照顾诸多不便。纵入了京是死路,那灵芝也要给县主做个伴。”
    宋宜眼底隐隐含了泪,外头禁军已来押人,宋宜闭了眼,不再去看灵芝。
    灵芝见她不肯说话,忙去求沈度:“沈大人开恩,让奴婢陪着县主入京吧,方才多有得罪,入京后奴婢愿以命赔罪。不然以县主这从未吃过苦的身子,沈大人能保证将县主平安送入帝京面圣么?”
    虽是威胁,但沈度却当真有了几分犹豫,灵芝这话不假,宋宜这样的身份地位,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的,能否跟上禁军脚程平安入京还是个难题,于是看了宋宜一眼。
    宋宜咬了咬唇,再睁眼时心情已经平复不少,道:“请沈大人秉公办事吧。”
    灵芝似是不敢相信宋宜竟会真的抛下她,一时间忘记再求她便被拖了下去。
    沈度再回看宋宜,宋宜已整理好了仪态,脸上亦没了刚才的惧意,施然向沈度行了个礼,“苟且偷生也总比生死未卜的好,谢沈大人。”
    这话不像是一个高门贵女所能说出的话,沈度颇有动容,却懒得费心思同她废话,欲要动手。
    宋宜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踢倒了身后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