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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沈度冷笑了声:“无妨,早晚要接到调令,早朝晚到又如何?不如在此候着县主,见见县主如今这份尊容。”
    他话里讽刺之意太过明显,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沈度,你猜我干了什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行为乖张,有违礼法”八字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沈度说不准,闭嘴不答。
    宋宜冲他没脸没皮地笑了笑:“陛下和我爹,曾经兄弟相称,可我想了想,同样是妾,东宫良娣、总不如皇妃来得好是吧?”
    沈度怒极,拂袖而去,宋宜痴痴笑了笑,眼泪奔涌而下,好在悉数被雨掩了去,无人得见。
    宋宜到神武门时,天已黑了,她刚准备出宫,小黄门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来塞进了轿撵。宋宜没什么力气,也知道这是刘昶的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直接将轿撵抬入了东宫。
    宫娥将她扶了出来,刘昶默默看了眼她,低声道:“今晨的事,孤都知道了。”
    宋宜揶揄道:“御前都能露口风,殿下厉害啊。”
    “宋宜,我不明白,我刘昶到底哪里入不了你的眼?”
    他这次没对她用那个高高在上的自称,宋宜低低笑了声:“殿下曾为我千金求诗,也曾为我耗费心血移植过极寒之地的月梅,更曾因为我一句玩笑话,在上元之夜,命整条护城河的船坊都挂满花灯,为我祈福。这些情意,我都是记得的。”
    “那为何?为了不嫁给我,连失贞这样的借口都编得出来,你以为父皇会信么?全仗了你爹那折子,不然单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赐你一死。”刘昶犹疑,“本来昨夜父皇都让司礼监拟旨了,你又何苦来这一出?”
    “宋宜,说到底我从未对不起你,你至于么?你别说围猎那事,我一开始确实点了头,但那晚上我真没动那心思,不然的话,光你夜间不在自己帐里,北衙将那儿翻个底朝天,你的名声也早完了,何需等到今日?”
    “是啊,殿下从未对不起我。”宋宜懒得再去辨他这话的真假,挣开那两个扶住她的宫娥,双腿有些发颤,“可是,殿下你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么?殿下曾赐予我的,宋宜永生难忘。”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啊,殿下虽有千般万般好,独独不是宋宜心上那人。”
    刘昶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有些不死心地问:“可他今日不也没站出来,你又如何瞧得上他?”
    “殿下不必记恨他。”宋宜望了一眼外头的雨幕,“我不是央我哥让他滚蛋了么?殿下,宋宜不是什么善人,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
    刘昶怔在原地,好半晌没出声,外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有声音传进来:“殿下哪里不舒服?”
    声音落下,那人进了殿,是太医院院判。老太医往殿内一看,见着宋宜染了血的裙裾,明白过来,往她跟前走,还未出声,刘昶先一步摆了摆手:“罢了,让她走吧,她不愿待在我这儿。”
    宋宜挣扎着起了身:“谢殿下。”
    她出了殿,沿着巷道走出去不远,刘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这次不知如何称呼她,也不好唤她名讳,只得尴尬地将伞往她身前一递。
    宋宜摆手示意不用,他固执地替她撑开伞,递给她,宋宜拗不过,只好接过来:“谢殿下,快回去吧,让陛下知道,怕是要生气。”
    “无事。”刘豫声音沉稳,不像前两次相见,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惧意,“我陪你走一段吧。”
    他说完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陪她慢慢走到神武门下,他仰头望了一眼那三个烫金大字,迟疑了半晌,终是问道:“是为了那位先生吧,可是这般作践自己,值得吗?”
    宋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我那晚说过,可还是有人,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刘豫点了点头。
    她没来由地笑了笑:“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
    第50章
    刘豫深深看她一眼,很认真地问:“你到底看上他什么呢?”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宋宜想必不会搭理,可这孩子让人没来由的没有防备感,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谁知道,兴许是一身傲骨呢。”
    四年前,四年后,相同境况,一人舍她,一人站出来护她。
    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莫名想起那晚宫墙之下,他在周谨刀前依旧笔挺的脊背罢了。
    她同刘豫别过:“殿下快回去罢,日后好生进学,明哲保身也好,激流勇进也罢,都记得护好自己。”
    刘豫望了她的背影许久:“你不也没护好自己?”
    宋宜向前走了两步,宋珩迎上来,给她披了件袍子,故意道:“完了完了,我这乌鸦嘴,一语成谶,这下真没人敢娶你了。”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拍了拍胸脯:“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只好勉为其难,养你一辈子了。”
    他这一本正经搞怪的样子逗得宋宜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宋珩这才满意了:“这就对了嘛,管他劳什子县不县主的呢,爹和大哥还能让人把你欺负了去不成?”
    方才和刘豫在一块,到底不好让一个孩子照顾她,她强撑了一路,此刻却是真的站不住了,宋宜膝盖弯向前一屈,宋珩眼尖,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别避嫌了,反正那位都开了金口说你没礼数了,还怕这些不成?”
    他抱着宋宜从神武门下过,周谨没忍住出声提醒:“宋珩,你还在当值。”
    “去他娘的!老子不干了!”宋珩正想再骂几句脏话,见宋宜看着他,默默憋成了几句嘟囔,“有本事来砍我的头啊,没这样的道理,全家都在给他卖命,他怎么能这么对姐?”
    宋宜笑了笑,上头之前要将她指给某位皇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前朝后廷都心知肚明。此事若要作罢,就算她昨夜不去,也必得有人出来顶下各种流言和猜测。不是她,还能是那两位不成?
    她昨夜来不来,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她若不肯嫁,赐死的旨意早晚要下。
    她昨夜本也是抱着一死的心态来的,之所以要来而不是直接寻死,不过是想让那位当场把气撒完,不连累家里人罢了。
    她昨夜和她爹的那些话,其实已是诀别了,她几乎能感知到他差点落了泪。只是没想到他表面应下了不插手,到底还是没能真正不管,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轻声宽慰他:“天家颜面,总要保全的。我本来想着会把命丢在这里,如今也该感恩戴德了,只是对不起爹。”
    宋珩噘嘴:“他有那么好?”
    宋宜目光落在前方,忽然接不下去话。沈度候在此处,宋珩迟疑了一下,顿住了脚。
    他没撑伞,雨将他常服浇了个透,他默默垂眼看她,许久,才道:“宋宜,我总觉得你在撒谎。”
    宋珩不知其中纠葛,不好出声,宋宜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大人还不值得我骗。”
    沈度自嘲地笑了笑:“宋宜,哪怕你不愿再看到我,也别说这样的话来激我。皇妃?这不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他再看了一眼她的眉眼,眉峰蹙起:“海棠花神下凡,不是为了零落成泥让人肆意践踏的。”
    宋宜鼻子一酸,轻轻掐了掐宋珩,宋珩会意,冷哼了声,抱着她绕了过去。宋嘉平候在前头,车马早已备好,大热天里甚至还为她烧了炭。宋嘉平远远看了沈度一眼,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车夫赶紧走。
    沈度默默看了一会,周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悠悠叹了一句:“我也不知昨夜放她进宫是对是错了。”
    沈度没出声,他又补道:“刻意赶在宫门下钥前最后一刻进的宫,大概是怕有人拦她,或者怕有人坏事。”
    沈度一愣,刚要出声,周谨已经转身走远了,他犹疑了下要不要追上去,身后忽然有人唤他:“先生。”
    他闻声回头,见是刘豫,行了个礼:“微臣见过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刘豫将宋宜那话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有人,纵然没有滔天权势,仍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沈度顾不得君臣之礼,猛地抬眼看他,他却只是有些低落地道:“她原话是——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我在这宫里没见过几个好人,她算一个,先生自个儿斟酌吧,我先回宫了。”
    他说完就走,沈度怔了半晌,再回头望去,定阳王府的车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宋宜体寒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这次淋了一整日的雨,在马车上就烧了起来。
    庶人之身自然是不得再劳动太医的,宋嘉平在外城为她择了处僻静院子,连夜秘密召了全城但凡有点名气的郎中过来,一堆人唇枪舌战了半晌,总算开出了一张无人反对的药方。但宋宜这高热反反复复,人迷迷糊糊醒来又晕厥过去,总不见好。
    这场高热反复的情况持续了好些时日,强行靠汤药续着,总算有了些许好转,但她膝上的伤却更加严重了起来。宋嘉平在第三日得知怕是自此下床都难,终于急火攻心,强撑了几日的精气神仿佛在此日被人悉数抽走,瞬间苍老了好几岁。
    他已有三日未曾回过府上,这日下朝,想着去亡妻排位前告罪,总算回了府。他在府门前见着沈度,这场雨下了好几日未曾停歇,雨势不小,但他未撑伞,静静立在门口,见他回来,恭谨地行了个大礼:“王爷。”
    他没说后半句话,但宋嘉平知道他的意思,冲他摆了摆手:“她不愿见你,调令怕是快下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收拾收拾行头,也好过日后仓促。”
    “王爷。”沈度再唤他一声,说不出来什么求人的话,只好就这么看着他。
    宋嘉平犹疑了下,提脚上了台阶,却忽然听到膝盖磕地的声音。他猛然回头,见着沈度冲他跪下,蓦然想起来他那日同宋宜说的那句“他那性子简直同他爹一模一样,高傲得不得了”,忽然有些心软,但终究还是没出声,命人将门关上了。
    但他没想到,沈度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的性子让他说不出来什么求人的话,于是每日下朝来到府门前,也不叫人通传,安安静静往那儿一跪。连日阴雨,定阳王府又在朱雀大道主道上,这一幕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帝京。
    刘昶某日醉酒,特地过来看传言中这个人,拎着个酒坛子冲他乐呵:“何必呢?她小心眼得很,她同我说,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她这种性子,哪会走回头路?”
    哪会走回头路?
    沈度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看向他,刘昶却已经走远了。他也只敢趁着出宫放肆一下,回到宫里他还得是那个恪守规矩的东宫殿下。
    等到第十日,宋嘉平总算看不下去,在他跟前吁了马,他先一步朝他见了礼:“见过王爷。”
    他嗓音哑得厉害,连日阴雨,是个人也该受了寒了,宋嘉平有些不忍:“起吧,你再这么着,她也得怨我。”
    沈度不动,宋嘉平翻身下马,将他拽了起来,见他步子有些虚浮,忽然低头看向他膝盖,纵是男儿,也是血肉之躯,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何必?”
    沈度低头,看了眼早湿透了的袍子:“我当日同她说过,她受过的那些罪,我都是要一一还给那些人的,自然也包括我自己。”
    “我当日若没中她的激将法,她也不至于成今天这个模样。”
    宋嘉平怔在原地,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度不答,只是自责:“外头的流言难听之至,她那般高傲的性子,如何受得了?”
    宋嘉平将那宅子的位置告诉了他,但还是叮嘱道:“她未必肯见你。她这么做,无非希望你好好离京,别再回来了,你别负了她的心意。”
    沈度没出声,沿着朱雀大道往外城方向走去,身形踉跄,宋嘉平再去看他方才跪过的地方,不明显的血迹在雨水冲刷下一闪而过,不见踪影。
    沈度到底没见着人,宋宜反反复复的高热总算退下去不少,但膝上的伤总不见好,人下不了床。宋珩又开口嘱咐过下人,没人敢将沈度的事告诉她。
    她大半个月没出过宅子的大门,沈度就在门口站了大半个月。巧的是,门口恰巧有棵梧桐树,他有时也会在细雨中仰头看一眼树冠,然后想起宋宜那日在他门前,也是这般仰头看了一眼。他有些好奇,那时宋宜心里是什么滋味,是被误解还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苦涩,还是毅然决然不会回头的坚定。
    宋宜在一月后,总算见着了她搬到这儿之后的第一位客人。
    六公主的车马停在梧桐树下,她下车时看了沈度一眼,又再自然不过地挪开了眼,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
    门口小厮将她放进去,又小心翼翼地飞快将门阖上。她到屋内时,宋宜刚被灵芝逼着喝完药,见着她进来,挣扎着要下床,她忙上前将她按回床上,宋宜只好讪讪叫了声:“殿下。”
    她有些哭笑不得,默默看了宋宜一眼,宋宜肤色本就偏白,久未下过病榻,更是苍白得可怕,她有些心疼,但不好表露太过,只好打趣道:“何时同我这般生分了?见着我都要称一声殿下了,这是被我父皇罚怕了?”
    宋宜笑了笑,懒得理她的玩笑话,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小六”。
    那时太后不大待见她,懒得记她的封号和名字,总“小六小六”地喊,时间长了,宋宜也跟着这般唤她,可惜,自她出降搬入公主府后,两人也已两年未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怎么来了?”宋宜突然想起来这茬,她搬到此处的消息,没人泄露一点风声出去,哪怕请郎中那也是悄悄请的,没人敢声张。
    “你大嫂亲自去我府上要我过来陪陪你。”她握了她手,轻轻拍了拍,“咱们的大美人,何时落得这般落魄了?”
    宋宜没出声,她又问:“能下地了么?”
    “有人扶着还行,自己走不了。”宋宜没避讳,她俩都不是喜欢弯弯绕绕的人。
    “民间偏方有时候挺管用的,我之前腿疼得厉害,一帮老太医都没辙,还是叫民间郎中胡乱扎了几针才好了些。”
    宋宜以为她在宽慰她,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她的好意,却不想她轻轻接道:“这几日老毛病又犯了,请了那位老郎中过来再为我扎几针。他无意中提起,他那儿来了位非要习医的年轻人,略通一点医理,人又执着得很,他这才收下他当了半个关门弟子。”
    宋宜心下一凛,她却继续道:“说是那人膝上也有伤,把自个儿扎成了个马蜂窝,有时候扎针痛得受不了了,就将自己的小臂咬得血肉模糊,等痛过了,又继续学。总念叨啊,他若学不好,会歉疚一辈子。”
    宋宜神色冷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六,有事直说吧。”
    “你看你,就是这急性子。”她笑了笑,复述了一遍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一个月前,定阳王府外来了位大人,每日下朝后准时到正门前跪下,一句话也不说,就跟块木头似的。那几日日日大雨,十天后,千军万马于前而稳如泰山的定阳王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外城里某间不起眼的宅子外头就多了这位年轻人的身影。同样的,不出声,也不让人通传,白日里在门口站着,夜里去向老郎中学医。”
    宋宜身子一哆嗦,听她接道:“那宅子门前,有株参天梧桐树,同你门前那棵,一模一样。”
    宋宜不出声,忍了许久,终于道:“他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