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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也是直到那时,钟意才知:母亲口中的所逃离的“公府”,不是别家,正是曾经显赫一时、大名鼎鼎的承恩公府。
    先帝挚爱骆贵妃与当今骆太后的娘家。
    就是在晋阳这样的偏僻小城里,说到洛阳那个骆家,众人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津津乐也。
    ——时人皆知,先帝与元后傅氏不睦,傅氏以其长公主与长宁侯之女的显赫出身嫁入当时的东宫为正室,却与先帝感情淡薄。
    先帝登基后,更是屡屡疏远傅家,在朝堂上不断削弱长宁侯府的兵权,冷淡中宫,元后双十年华而殇,时人都道,那是悒郁而终的。
    而骆贵妃与傅元后的生平际遇,却是完完全全地反了过来。
    骆氏出身平平,她未入宫前,骆家最大的官,不过是一个祖上袭下来的从四品指挥使,但等骆氏入宫后,她成了先帝“弱水千三,独取一瓢”的那一瓢,骆家由此列土封侯,其父加封为承恩公,其兄入职户部,管天下粮仓,其姊破格入宫……一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这样的人家,钟意从没想过能与自己扯上什么干系。
    但无论如何,承恩侯夫人林氏的到来,除却带了一些令钟意微感不适的挑剔眼神外,也确确实实是解了钟意当时最大的难题:钟母的病。
    似乎是瞬息之间,曾经的千难万险、灭顶之灾,转眼便成了一道不足为虑、轻而易举便可跨过的小火盆。
    人生际遇,峰回路转,莫过如此。
    在承恩侯夫人那样的人眼里,足以压垮钟意母女的药钱,不过是随手可掷,连瞧都懒得多瞧第二眼。
    钟意想,这也是自然的,这世上的人和人之间,本就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但钟意知道,天下无送上门的便宜。承恩侯夫人既有所予,必然亦有所求。
    ——这是钟意曾经用自己的一条命,在赵府大夫人手里悟出来的道理。
    说来可笑,那样简单,却让钟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看透。
    大约是世人心底,总自然而然地有那么一种天真而热烈的侥幸吧。
    有人称之为乐观,有人道之为不甘……说来说去,在钟意看来,都是痛得还不够深罢了。
    毕竟,她前世那短暂而乏味的一生里,得到的从不多,但无论对什么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受过不配其位的“便宜”,最后的最后,必然会以一种格外惨烈的痛楚来结束。
    一步一步,辗转沦陷,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在钟意看来,世上的人和物于她,大概都可以贴上两个选项:要与不要。
    对于那些看着便蠢蠢欲动的金贵物,选择“不要”,固然会遗憾不舍个一时片刻,但日出日落,朝夕之间,总还是能释怀的。
    总比“要”了之后,拼死拼活却护不住,再反被人推一把,摔得个粉身碎骨的好。
    ——就像她一针一线绣下的护具、缩衣短食积攒下月例银子换来的文房四宝……最终的归宿,都是一地破烂罢了。
    “姨娘又何必如此呢,”那少年郎长得已经比她还高了,黄昏的日光洒下来,落在少年青俊的眉眼上,微微皱起的眉,让钟意很想伸手去抚平,但她知道,那又是不合规矩的。
    “我又何时短过这些东西,姨娘还是留着自己花用吧……再者,让母亲知道,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钟意想,自己当时的表情必然是很不好的,因为对面那少年郎盯着自己的脸,面色也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
    ——可那并不是钟意的本意,她本是想笑着应声诺,答一句“大少爷说的是”之类的,只是话到喉咙口,却好像又突然忘了怎么去发声了,最后的最后,也不过讷讷地“嗯”了一声。
    钟意自己都能想象得出那少年眼中的自己:木讷,无趣,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钟意想,这世上很多东西是自己不该去奢求的:她生而无父,生母不喜,亲缘淡薄,竭力想挽住血亲,但却连卖了自己都救不回生母,到得赵府,贪恋于大夫人给予的那点似真亦假的温情,义无反顾地做了为主献身的“忠仆”,及至后来,连想亲近自己的孩子一点,都求不得门可入。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强求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父母亲情、主仆恩情、舐犊之情……没有一个,是真的需要她的。
    不去要,不去求,不去贪……自然就不会痛。
    不过这一回,承恩侯夫人给出的选项,却只有一个。
    从对方轻蔑而勉强满意的眼睛里,钟意自然悟得出来,那里面明晃晃的“轮不到你拒绝”六个大字。
    于是,在承恩侯夫人林氏意思意思地拉了拉钟意的衣袖,拿着帕子掩了掩眼角,亲亲热热地喊出那句“外甥女”时,钟意当即识相乖巧地跪于她脚下,甜甜地唤道:“阿意见过舅母。”
    承恩侯夫人林氏满意地收起了帕子,带着钟意乘马车北归洛阳,如此,一住便是两年。
    而在这两年里,钟意也学会了对自己母亲的存在守口如瓶,避而不谈。
    毕竟,在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开口问问承恩侯夫人林氏为何只有自己住在府里、母亲却被别居安置在他地前,钟意就是那么“巧而又巧”地撞破了林氏院子里的婢女聚在一起说小话。
    ——“看如今的表姑娘长得如此标致,真不知道当年侯府里的那位小姐该是何等的美人呢?当年怎么就没一道入了宫去?”钟意听得出,这是林氏身边那个名唤“小葛”的丫鬟,这丫鬟声音里自带着三分喜气,很好辨认。
    ——“小姐?”伴着几声噗嗤噗嗤的讥笑,林氏院子里的大丫鬟红玉开了口,捂住半边嘴巴嘲讽道,“你当那宫里是咱们老公爷的屋子,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领啊?那算是哪门子的正经小姐,没看在咱们夫人跟前连个座儿都不给她摆的么?不过是咱们老公爷当年在外面风流快活时留下的一个外室女罢了,连族谱都没上呢。”
    ——“咦!我看表姑娘那般安分守己,真看不出竟是……”这是惊讶的小葛。
    ——“看不出什么?我看你这妮子也就瞧得出人家多漂亮多漂亮了,”红玉伸手捏了小葛的脸蛋一把,呵呵笑道,“不妨摊开告诉你,你当那是什么金贵人,真金贵的,会沦落到外面等着咱们夫人领回来?”
    “实话说了,咱们老公爷那贪花好色的性子,你也不是没见过,说来你年纪小,进府时咱们贵妃娘娘已经薨逝了,老公爷收敛多了,要往前早两年,豁,才是什么脏的烂的都往床上领呢。如今这位表姑娘的母亲,就是当时老公爷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生的。”
    “那外室实在太上不得台面,府里就一直当没这么个人,后来老公爷去了,又去的,不那么光彩,葬仪都办得匆匆草草,然后紧跟着又是府里降等承爵的大事,整座府里没一个想着去处理老公爷的烟花账的,那边估计是等来等去等不着银子,眼看着在洛阳过不下去,便匆匆倒卖了首饰回老家了,倒是让夫人一顿好找……”
    钟意便知道,就连母亲都撒了谎,她也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公府千金。
    第3章 谈一谈
    不过,母亲也未必是有意哄骗她,毕竟就连母亲身体还好时,都是不愿好声好气地与钟意说几句话的,左右不过是呵斥打骂,嫌弃诘责罢了。
    钟意想了想,母亲若不是有意骗自己,那些话,便是母亲自己都深信着的吧……也不知外祖母在世时,究竟与母亲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她如此笃定。
    再这般想下去,也许在那个所谓“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眼里,他才是被欺瞒欺骗的吧。
    钟意一时竟也想不出,母亲与父亲之间,究竟是哪一个更可悲了。
    两年的时间,也足够钟意慢慢摸索清楚,自己为何会处在上辈子从未有过的境地里。
    其实说来也简单,先帝驾崩,新君登基,而那新君,正是世人口中“悒郁而终”的元后所出。
    ——先帝长年冷待元后,爱重贵妃,骆贵妃早年莫名流产,先帝为此差点废储,后来是元后悒郁而终,先帝这才罢手。
    可元后花信年华而逝,长宁侯府又岂能善罢甘休?半年后骆贵妃于花宴上突发恶疾,月余便不治身亡,其中暗里风波,外人难以窥清,但先帝悲痛之下,却是直接封了骆贵妃之姊大骆氏为中宫继后,其中深意,可见一斑。
    大骆氏何许人?不过是一位出嫁前未婚夫失足落水,顶着个克夫名头一直嫁不出去的可怜人。
    好在人家运气也不算坏到家,起码还有一个心地善良、看重情分的贵妃妹妹出面谏言,被先帝破格迎入后宫,只是空有名分却多年无宠。
    先帝封大骆氏为后,屡屡施恩骆家,加封承恩侯府,扶持其与东宫相斗相持的意图昭然若揭,且随着元后、贵妃的先后殒命,傅、骆两家早已有不死不休之势,谁都以为双方必有一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恶斗,孰料天下局势,朝夕万变——谁能想到,先帝竟是壮年崩殂,未到不惑之年便突然去了呢?
    如此胜负便瞬间落定了:先帝在位不足十年而崩,膝下三位皇子里,除刚刚加冠的东宫太子外,剩下两个,一个不足六岁,另一个更是个还在吃奶的小婴儿。
    新帝登基的头三个月,承恩侯被呵斥了五回,瞧着新帝的态度,大有一言不合便要罢其官位、废黜爵位的意思,也无怪乎承恩侯夫人病急乱投医,着急忙慌到连族谱都没上过的外室女之女都不放过,将那些凡是与骆氏沾亲带故、又好拿捏控制的美貌女子,全一股脑接到了府里。
    这是想走前一回发达的老路,指望着养出第二个“六宫粉黛无颜色”的骆贵妃呢。
    ——自然,林氏的野心倒也没真狂到往后宫里塞人,因骆贵妃的缘故,新帝恶女色,更恶骆氏女,林氏辛辛苦苦调教了这么些如花似玉的姑娘,自然也不舍得肆意浪费,她不在新帝那儿空费力气,但洛阳城中世家千千万,彼此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多的是用得着的地方。
    钟意起初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两年里眼见着周围院子里的姐妹们一个个出了阁,承恩侯府也在一片连绵不绝的打压下苟延残喘地挺了过来,最近这半年甚至连长宁侯府的寿宴都拿得住请帖了,不由感慨:圣人诚不欺我,饮食男女,确实是世人迈不过的两道坎。
    只可怜钟意两年前刚回来时,还曾暗暗做过不与人为妾的美梦,如今到林氏这外光里臭的皮条客手里,怕是轮不到她说“不”了。
    ——好在母亲尚还在世,钟意苦中作乐地想,重来一回,总不算一点好处也没得。
    也好在她已经比较习惯了,从一颗棋子变成另一颗棋子,从在赵大夫人手下兢兢业业讨生活变成在林氏手下,钟意有时微微出神,甚至会恍惚模糊了前世与今生的区别。——不过都是任人摆布、看人眼色地讨生活。
    有时实在累得乏了,钟意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将林氏御下的手段与赵大夫人曾用过的一一比对。
    最后得出结论:无论在晋阳还是洛阳,无论官小还是官大,无论富商豪绅还是世家侯府,不只女色和子嗣是硬通货,就连当家主母惩戒折磨下人的手段,也是如出一宗,没变本加厉多少。
    毕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凄惨死去。而钟意早便体验过了。
    不要不痛,不受不欠,不期不失。
    再不为他人意愿而活,只为自己,就算身不由己,心却还能好好守着,这样即使死去,也再不会有上一世的那个雨夜那么痛了。
    只为自己。
    只为自己。
    钟意定了定心,花半刻钟选了今日的衣裳:淡青底银线团刺折枝菊的上衣与散花水雾绿的襦裙,又吩咐小团开了妆奁来,挑挑拣拣将自己的家底翻了个底朝天,叹息着将里面艳丽的颜色重收了起来,最后也只是选了支白玉沁翠碧玺花簪,坠了对蓝白琉璃。
    如此颇费周折地捯饬了一番,钟意平静地望着镜中那个格外贞静柔顺的自己,轻声对小团道:“走了,是时候该去给舅母请安了。”
    此时的屋外,天色已然大亮。
    钟意不出意料地比往日来迟了些,刚走到林氏的院子外,便被婢女小葛拦住了。
    小葛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有一对天生讨喜的酒窝,怕是再大的脾气遇上了都要平个平,消个坎儿。
    小葛向钟意敛衽行礼,低声提点钟意道:“五姑娘今日可到得有些迟了,世子爷刚刚过来,正在里面与夫人说话呢。”
    钟意笑了笑,心中暗道还不算迟,面上却随小葛的话露出羞赧的神色来,歉疚道:“昨个儿歇的晚了,今早就睡迷糊了,险些误了给舅母请安,实是对不住,那我就站这儿等着吧。”
    ——承恩侯夫人只世子骆琲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自己做着龌龊似皮条客的生意,却一心想为儿子求娶一位高门贵女,整日千盯万防的,生怕府中哪个姑娘、丫鬟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防着她们比防贼还狠。
    钟意颇为识相,往常一日三回来林氏这里立规矩,也一向能早则早,绝不与骆琲正面碰上。
    “哪里好让五姑娘站外面等着,”小葛微微笑了起来,心里其实对钟意知趣避嫌的反应很是高兴,面上却还客气寒暄着,“五姑娘随奴婢来花厅坐坐吧,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昨个儿雨也太大了,吵得大家都睡不好。”
    “舅母可还安歇?”钟意立刻上道地表现了关心。
    小葛微微摇了摇头,低低道:“这月余来,夫人一向都歇得不好,昨夜雨声又嘈杂,哪里能歇的好呢?今早起来身子就不大爽利,连红玉姐姐都得了个没脸呢。”
    红玉是林氏院子里的大丫鬟,侯府规矩森严,小葛她们等闲是不敢乱嚼上面的舌根的,意识到自己失言,小葛赶忙又摇了摇头,小声找补道:“奴婢这也是为五姑娘好,五姑娘一会儿进去时可再小心些。”
    钟意笑着伸出手来,轻柔地握上小葛的手,柔柔笑道:“阿意谢过小葛姐姐好意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被钟意这么盈盈一握,小葛一个女孩子都霎时通红了脸,支吾着引钟意到了花厅坐下,奉过茶退出来,小葛都还觉得自己脸上热腾腾的,颇为不自在地离花厅远了远,活似里面装了什么吸人精气的妖魅一般。
    钟意捧了茶放在手心,却不沾唇,只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思量起方才小葛不经意透露的两句话来。
    “月余来歇的都不好”,钟意大概猜得出为何:去岁燕平王在北边打了胜仗,新帝大喜,为显荣宠,便邀了他一家老小自燕京南归团年。不过说是团年,却是五月初便启程,去年六月就到了洛阳。
    这到达洛阳的一家四口里,便有个林氏心心念念的梦中佳媳:燕平王府的佳蕙郡主。
    ——不过以钟意这大半年来的观察看,这事多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想想便知:洛阳城里哪个不知新帝恶了骆氏人,燕平王府从上到下,从王妃到世子,全是御前的大红人,正好好受着宠呢,如何想不开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不过旁人的冷言冷语却打不消林氏的一腔热枕,真说起来,在攀龙附凤这件事上,钟意再找不出比这位承恩侯夫人更坚持不懈的了。
    只是林氏烦得太厉害,弄得连新帝都有所耳闻了,对于骆家人,新帝想不起来则已,想起来便是满腔怒火:近月余来,承恩侯接连遭了两回训斥,众臣这回乖觉多了,闻弦歌而知雅意,弹劾他的折子如雪花般飞上了御案,被新帝着太监在大朝会上一字不减地全念完了。
    承恩侯受此奇耻大辱,羞愤欲绝,回来便闭门不出,激愤之下,又深感如今人在朝中,不得实权,平白蹉跎时光,空付岁月,便索性上书请了辞,言其年老体弱,残疴缠身,不如归去。
    但等新帝真痛快一准,承恩侯这床更是再起不来了。
    林氏可不得急得嘴上起燎泡,整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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