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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离家多日,谭振学和谭振业的功课堆高不少,以日期为序由上而下的放着,沐浴后的谭盛礼喝口茶就坐着翻阅两人的功课,片刻闲话的功夫都没有,而兀自生了许久闷气的谭振兴憋不住了,装作高兴地走向谭振学,挽起他胳膊,“二弟。”
    谭振学不习惯他的亲昵,挣脱他的手,“大哥有话要说?”
    谭振兴藏不住话,进门后眼睛落在他身上没移开过,肯定有什么自以为重要的话要说。
    果不其然,谭振兴点头,小声道,“我府试也过了。”
    是在撒娇吗?谭振学抖了个激灵,“我知道。”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了,他和谭振业拿抄完的书去书铺换钱,书铺老板问起谭盛礼,他们就提了两句,老板告诉他们谭姓父子都过了,书铺都有父亲考卷的答题卖了,他拱手,“恭喜大哥了。”
    “嘿嘿。”谭振兴笑了笑,“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谭振学:“......”
    谭振兴想说的刘家,谭辰风告诉他的,去年年底刘明章娶了城里小姐,那小姐心眼多,经常挑拨离间,弄得刘明章母子关系不好,经常吵架,以致于整个刘家都乌烟瘴气的。
    谭振学:“......”
    “大哥,你有多少天没挨打了?”刘家和他们已毫无瓜葛,看谭振兴幸灾乐祸的嘴脸,谭振学无奈,“大哥,旁人家的家事,咱还是别议论得好。”
    谭振兴:“你听着不觉得解气?”罗氏尖酸刻薄欺负长姐,如今母子心生罅隙,算不算因果报应?
    谭振学:“......”如实道,“没什么感觉。”
    “没心没肺的,长姐怎么待你的,你竟然说没感觉,要我说真是大快人心啊,落井下石又怎样,以刘明章的人品,我落井下石是看得起他,真以为考个秀才就举人了,我和你说啊,他刘明章这辈子都不可能考上举人的。”回想知府大人的话,谭振兴得意更甚,“明年起乡试就要添一场明算考试,我不信刘明章精通算数!”
    谭振学:“......”
    “大哥,你要不要照镜子看看。”活生生小人得志的嘴脸,不怪父亲想打他,谭振学都有动手的冲动了。
    “振兴。”谭盛礼站在窗户边,板着脸,眸中泛寒,“进来。”
    “大哥,谨言慎行。”别以为背过身谭盛礼就看不到,任何时候,都别心怀侥幸,谭振学同情道,“父亲叫你呢。”
    算起来,谭盛礼好些时日没打过谭振兴了,被谭振兴突然而来的嚎啕大哭惊了瞬,谭盛礼气噎,狠狠揍了他好几下,冷声道,“刘家家事与你何干?”
    谭振兴只觉后背火辣辣的痛,肉快绽开似的,尖声大哭,“没...没关系。”
    “那你背后唧唧歪歪说什么?”目光短浅到与老妇人般见识犹不自知,还沾沾自喜得意非常,谭盛礼揍他,“问你话。”
    谭振兴答不上来,总不能说自己诅咒刘明章不得善终吧。
    “说。”谭盛礼沉眉。
    谭振兴呜呜呜哭泣不止,吞吞吐吐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谭盛礼怒气更甚,不好好修身养性,落井下石倒是比谁都在行,果然久了不挨打就皮痒,谭盛礼向来下手不留情,这次直接揍得谭振兴疼晕了过去。
    谭振学要出门喊大夫,谭盛礼不让,诅咒的话都敢说,他日到了金銮殿上,保不齐会说出什么更惊悚的话来,祸从口出,就谭振兴心直口快的性格,不打他永远不会长记性。
    让谭振学和谭振业把人抬下去,他在窗边坐了会儿,待心情平静些,继续检查谭振学和谭振业的功课,他不在的期间,两人功课有所长进,尤其是谭振业,文章精炼,词句平和,不像以前锋芒毕露,乍眼瞧着不像同个人写的,谭盛礼唤他进屋,问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写文章和个人生活性格阅历息息相关,年轻时性格冲动,写的文章属会显得激进,年纪渐长,阅历增多,文章会显得平和,短短时间谭振业就能达到这种境界,由不得谭盛礼不好奇。
    谭振业没有吭声,提着茶壶,先为谭盛礼倒了杯茶。
    “父亲。”谭振业将茶杯搁到谭盛礼跟前,顿道,“陈伯去世了。”
    谭盛礼眉头紧蹙,握着茶杯的手晃了晃,端起抿了小口,眼神漆黑。
    “就府试那两天,陈伯出城后就没回来,我和二哥收到消息去城外找他,他不小心掉进猎户挖的陷阱里了。”
    谭盛礼又灌了口茶,声音微颤,“怎..怎么可能?”
    陈山天天往山里跑,经验多,怎么会连猎户挖的陷阱都分不清。
    茶见了底,谭振业又给他满上,同为父亲,谭盛礼感同身受,将陈山当成好友,好友离世,他接受不了情有可原,谭振业掏出怀里的书,书页泛黄,是被陈山捂在胸口走哪儿都捎着的书,“怎么会这样?”
    他都还没有找到儿子,怎么就舍得去了呢?
    “他掉进陷阱,大腿受了伤,流血过多而死的。”他们沿着山头找了两天才找到了陈山的尸体,死前陈山紧紧抱着这本书的,看得出来,他真的很想念儿子。
    谭振业掀开书,里边夹着封信,信是陈山写给谭盛礼,是早先写好的,谭振业道,“医馆的老大夫说陈伯身体早就不好了......”
    陈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好活,给客栈老板,医馆老大夫,厨子,还有谭盛礼都留了信。
    谭盛礼放下茶杯,轻轻展开信纸,字迹是他没见过的,歪歪扭扭的,不好看,但横撇竖折极为用力,好多笔画重复写了好几次,粗细不等。
    “谭老爷,你看到这封信时约莫我已经不在世上了,我陈山这辈子运气好,碰到了许多好人,得你们帮助,在我最后时光里感到诸多温暖,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陈山无以为报,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你们,此书是我儿最爱,谭老爷是读书人,还望将其收藏...如果,如果有天遇到我儿。”后边几行被划去了,不过依稀看得出来,“要他别自责,为父几十余年,得好人相助,过得并不苦......”
    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哪怕有少许希望,陈山也只盼活在人世的儿子用不着因他的死愧疚自责,谭盛礼捏着信纸,指尖微微泛白,“陈兄葬在哪儿的?”
    “城郊山上...”客栈老板帮忙立的坟,那儿地势高,他儿子如果在周围山头,他定能看到的,若是那样,也算了却他生前的愿望了。
    “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呢?”谭盛礼阖上信纸,慢慢地将其叠好,重新放进书里,“你出去吧,我坐会儿。”
    谭振业放下书,缓缓退了出去,四月底的天气,照理说该暖和了,不知为何,今年寒意久久不散,谭振业拉上门,静静在门外站着,眼神落在轻掩的门上,仿佛定住了。
    屋里,谭盛礼缓缓翻开书页,里边写满了批注,字迹太久,许多已经模糊了,他一行一行的看,一页一页的翻,神色专注,好像在读本古籍,每个字都舍不得放过,不厚的书,日落西山他都没翻完......
    东厢,躺在床上的谭振兴哀嚎连连,汪氏给他上药,疼得他嗷嗷直哭,“你是不是要痛死我啊。”
    汪氏被他吼得手抖,力道不均,揉得谭振兴五官都扭曲起来,“汪氏,你谋杀亲夫啊。”
    他都没说休妻,汪氏竟想先下手为强,他反手推开她,“你出去,喊二弟来。”
    他承认背后说人坏话不对,但父亲下手太狠了点,他试着摸向痛处,刚碰着就疼得不行,扯着嗓门吆喝,“二弟,二弟...”
    谭振学在外边敲门,“大哥,你小点声。”父亲心情不好,被他听到,谭振兴又是顿毒打,旧伤未愈就添新伤,院试还想不想考了。
    “二弟,你来给我上药。”谭振兴呲着牙,声音小了不少。
    谭振学踏进门,冲汪氏拱手,汪氏直摇头,把药膏给他,不好意思道,“我手拙,弄疼你大哥了,还是你来吧。”
    伸出手,只见药膏被冲进屋的谭振业夺了去,谭振业抿着唇,声音低沉,“大嫂,我来吧。”说着,把药膏涂在自己手上,箭步流星地走向床边,不由分说在谭振兴后背乱抹,力道大得惊人,谭振兴再次嗷嗷大哭,“汪氏,你来,还是你来。”
    谭振业简直就是要弄死他啊。
    “大哥,陈伯死了。”
    沉浸在皮肉之苦里的谭振兴哪儿听得到其他,喊汪氏不管用又扯着嗓门喊谭盛礼救命,声音尖破天际,谭振业再使劲,“大哥,陈伯死了,哭几声吧。”
    谭振兴:“......”
    明明眼泪横流的谭振兴瞬间哭不出来了,狰狞着脸道,“好好的怎么死了?”
    谭振业动作微顿,“意外。”
    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谭振兴叹气“死了也好,有时候死了反而是解脱。”谭振兴觉得陈山太苦了,就为了具尸体离乡背井过着和乞丐样的日子,他不敢说陈山不对,左右换作他他是不会那么多的,谭振兴想起了谭盛礼,“父亲呢?”
    谭盛礼同情陈山的遭遇,得知陈山去世,恐怕不好受。
    “父亲心里难过,你哭几声宽宽他的心吧。”谭振业在谭振兴背上刮干净手上的药膏。
    谭振兴:“......”
    “三弟,你干什么呢?”别以为他眼睛看不到,但身体有感觉,谭振业把他的背当抹布,太过分了吧。等等,他的哭声能宽谭盛礼的心?他怎么不知道。
    “真的?”作为孝子,谭振兴这点忙还是愿意的。
    “嗯。”
    “啊啊啊啊,呜呜呜,陈伯啊,你怎么就走了,都不等等我...”后边这话听着不对劲,他急忙改口,“你怎么就不多活几天啊,我们府试考过了,呜呜呜呜......”
    旁边无事可做的谭振学:“......”
    谭振兴要哭,那比孟姜女哭长城还有气势,这不,哭了没几声呢,谭盛礼就来了,疲惫道,“别哭了。”
    若不是谭盛礼手里拿着木棍,谭振兴会以为父亲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说话。
    有木棍就不同了。
    他正要收住哭声,谁知后背一痛,痛得他惊叫出声,“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嚎叫,吓得院子里的鸡鸭乱飞乱跳。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受罚了,谭盛礼没有打他,而是罚跪。
    谭振兴恨不得拔了谭振业的皮,江南易改本性难移,他就知道谭振业是蛇蝎心肠,仗着自己孝顺故意陷害自己,望着墙上悬挂的木棍,谭振兴膝盖发麻,斜眼看桌前的谭盛礼,“父亲。”
    谭盛礼要他跪两个时辰,已经亥时了。
    “何事。”谭盛礼低着头,声音沙哑。
    谭振兴顿了顿,“没..没事。”
    两人无话。
    半晌,谭振兴又喊,“父亲。”
    “何事。”
    “明日我们去祭拜陈伯吧。”考过府试的好消息还没告诉他呢。
    提到陈山,谭盛礼愣了下,“好。”
    再次无话。
    “父亲。”谭振兴膝盖疼得受不住了,稍稍往谭盛礼脚边爬了两步。
    谭盛礼偏头看他,“何事?”
    “往后你还是打我吧。”木棍打在身上痛是痛,但痛过就好了,跪着太煎熬了,骨头快要裂开似的。
    不知是不是烛光温柔,谭振兴感觉谭盛礼眉眼柔和许多。
    “起来吧。”谭盛礼搁下笔,“要不要我扶你。”
    哪儿敢啊,谭振兴迅速地直起身,谁知动作过急,双脚不听使唤,又栽了下去。
    “呜呜呜,父亲,我双腿是不是废了啊。”要不怎么站不起来啊。
    谭盛礼:“......”
    扶谭振兴站好,谭盛礼弯腰掸了掸他膝盖上的灰,温声道,“回屋睡吧。”朋友离世,他心情虽然不好,但不该迁怒他人。
    “振兴。”
    好不容易以为解脱的谭振兴浑身紧绷,“在。”
    “往后别动不动就哭。”很多时候不想打他的,听到哭声火气就蹭蹭蹭压不住了,谭盛礼叹气,“你不知道你哭起来多像你父亲。”
    这才是谭盛礼真正想打他的原因。
    为人子,虚情假意,阳奉阴违,为人夫,花言巧语,漠然置之,为人父,装腔作势,道貌岸然,与陈山比,他差了太多太多。
    “像父亲不好吗?”走出房间,谭振兴满脑子困惑,父亲以前最爱说的就是自己像他,故而早早就让自己娶妻生子,为谭家开枝散叶...如今是嫌弃自己太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