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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而这片海亦有波澜滔天、怒卷排云之时,即便手握重权、不可一世的人物,只消一着不慎便会葬身无底深渊,巨浪翻涌,随时会将人吞噬殆尽。
    月影清浅,他走过幽静长廊,依稀还记得就在不远的水井中,有不知名的小宫女“淹死”其中,被人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在皇宫里,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人默默死去,疾病、孤苦、嫉妒、仇恨、孽缘……一刀刀割裂着锦样年华,哪怕家人还在远方等待,无名小卒死后只被随意埋葬,累累坟茔鬼火幽幽,是与此处相反又相似的另一世界。
    夜间的风已是微凉,不远处有摇曳宫灯缓缓而来,脚步声沙沙轻响。江怀越在长廊尽头止步,不多时,在前方持着宫灯的两名宫女便发现了他的身影,略一辨认后,随即下拜行礼。走在后方的那人也随之作礼:“江督主,入夜独行,怎也不点一盏灯笼照明?”
    一开口,语声清柔明澈,似甘泉佳酿,沁人心田。
    第25章
    “原来是金司药, 江某走惯了这些路,暗处也无碍。今晚是你当值?”江怀越温文尔雅向她拱手还礼。
    两盏宫灯荧荧, 映出金玉音秀丽清雅的姿容,即便是毫无特色的深蓝女官服,也掩不住人淡如菊,仪态万千。她双手拢在袖中,向他笑了笑:“正是, 太后近来总觉难以入眠, 便召我过去聊聊,因谈及惠妃娘娘有孕之事,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看来惠妃娘娘喜得龙胎的消息,真正是传遍后宫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走下长廊。金玉音又问:“江督主是要去值房?”
    他颔首:“本不是我当值, 入夜了省得出宫麻烦, 去那里过一晚。”
    “督主不是有御赐的府邸么?听说很少去住,实在是太过操劳了。”
    江怀越一笑了之:“像我们这些人无家无业, 府邸不过是摆设罢了,终究还得长留于宫中。”
    金玉音莞尔:“刚才太后倒也说起了您呢……”
    “哦?是关于寿诞时清乐小唱的事情吧?我已选好了人手,过几天会向她老人家禀告。”
    她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略带调侃地道:“太后问及您年岁几何, 入宫多久,听那意思,似乎想知道您是否要找对食。”
    江怀越怔了怔,片刻后才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事?”
    “我也不知道了, 就是谈到寿诞选乐女入宫的事情,才聊到了您的私事。太后说您一表人才恰是青春年少好时光,切莫辜负了韶华往后凄凉……”金玉音贝齿轻露,笑意如春,“真是对不住,不该唐突问询,若是您有意,下次太后找您的时候,直言便是。”
    江怀越只淡淡一笑,没有回应,金玉音见状也不再多留,简单道别之后,便跟着宫女往太医院方向行去。江怀越亦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行,走没多远,忽又听身后有人急唤,回过头,却是一名宫女匆匆折返。
    “金司药说了,前面越发幽暗,督公还是提一盏灯照亮前程为好。”
    宫女将手中的灯笼交予他,随即回转。
    江怀越遥遥相望,长廊那端橙黄色光亮晕染摇曳,玉扣淙泠轻响,金玉音倩影婀娜,已翩然远去。
    *
    惠妃有孕一事虽在朝廷内外都引起了波动,但荣贵妃与江怀越这两个最该在意的人没有任何举动,其他人等也只能暂时观望。惠妃仗着有孕在身,竭力为高焕开脱,但内阁大臣们也不愿让此事开了后妃干政的先河,因此据理力争,不肯松口。最终高焕虽免了死刑,却被贬斥到辽东卫去了。而裴炎本来想利用惠妃在承景帝耳边吹风,打击江怀越势力,却被他设计丢了颜面,非但没能先下手为强,还遭到君王斥责,只能忍气吞声蛰伏不出。
    东厂的事务被交予江怀越兼管,尽管又有朝臣反对,但也难以另选合适的内宦委以重任,于是这东西两厂尽尊他为督主,江怀越一时风光无限。事情多了,自然从早到晚忙碌不休,直至杨明顺送来一叠密笺,他才想起已经又是检视各路密报的时候了。
    因手头还有文牒要看,他就让杨明顺在书桌一侧整理密笺,平日若有紧急事务,密笺是直接送达他手里的,而余下的这些则择时检视,按轻重缓急再行处置。
    江怀越还在提笔批阅,杨明顺已将密笺分成三叠,呈至他手边。
    “有什么有用的讯息?”他随口问了一句。
    “醉凝阁的甲字七号上报,五日前有姓胡的客人在雅间设宴,请的是吏部主事程立章 ,为他们牵线引见的身份不明,应该也是六部中人。还有护城河畔的丙字十六号上报,三日前翰林院的两名侍讲与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赵觅同坐游船,席间花费奢靡,恐怕是有事相托。另有云香园的辛字九号上报,昨日大理寺右少卿卢桉在家中宴请贵客,订了云香园上等美酒十瓶。司礼监那边则传来消息,昨天常竣外出采买,过了午时才回来。”
    杨明顺说的时候,江怀越手头狼毫始终没停,一会儿功夫便在素笺上写了数行小楷,将之交给了他。“留意着吏部近期是否会有人员任命变动,还有赵觅最近递交了什么奏章。至于卢桉……”他在那名字边上打了个圈儿,“此人前些天还想送厚礼过来,被我谢绝了,转而又找司礼监的常竣,以后得提防着点。”
    “估计又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些读书人表面上正经八百的,背地里不也是满肚子小算盘?”杨明顺嗤之以鼻,忽而问道,“听说前几天左军都督府的盛文恺送上请柬,邀您出城饮酒,督公怎么没去?”
    江怀越看着手中文书,淡淡道:“一请就要去?那我成日里岂不是忙着到处饮酒赏景了?他之前和我义父私下接触过,到底是什么用意,暂且还不清晰。晾着点,没有坏处。”
    “明白了。”杨明顺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渐渐地又迟疑了下来。江怀越头也没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督公,这是辰字十七号交来的……”
    他犹犹豫豫地递上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没敢多言语。江怀越皱了皱眉,将纸笔搁在一边,接过那纸条。打开一看,却是一片空白。
    “一点消息都没探得,这是哪个蠢货?!”他不悦起来,将纸条扔到桌上。杨明顺苦笑:“督公您忘了?新近收的探子,淡粉楼的相思啊……”
    江怀越原本重新翻阅文牒的动作滞了滞,抬目质问:“当初是谁竭力怂恿本督,说什么身在教坊消息灵通,非让她做西厂的细作?现如今可好,那么多天交张白纸上来,她是有意挑衅还是存心偷懒?”
    “小的也生气,可是据那个去收集讯息的番子解释,相思说,近来始终没有客人,一个人待在屋里,所以探不到什么消息……”
    江怀越冷哂:“花容月貌,怎会无人问津,真当我比她还蠢?”
    杨明顺正待回话,房门外又有番子禀告,说是镇宁侯府上来了人,请求面见督公。杨明顺将那仆役领了进来,原来镇宁侯褚恩寰与江怀越素来交好,前几日才从辽东击败了建州女真班师回朝,在宫中受赏后说起要请他一聚,今日倒果真派人送来请柬了。
    江怀越翻看请柬,不由问道:“那天镇宁侯还说是在家中办宴,为何又改在了和畅楼?”
    那仆役愣了愣,面露尴尬微笑:“小的不清楚……估摸着,是怕夫人不乐意吧?”
    江怀越闻言会意,待仆役退去,杨明顺笑着道:“刚才那人的意思,是不是镇宁侯怕夫人闹场?我早就听说侯爷惧内,原来竟是真事。要是姚千户能和侯爷一起吐吐苦水,恐怕从早能说到晚!”
    “你倒是对这些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朝廷内外还有哪家的私事是你杨明顺不知道的?”
    “这不是遵照督公您的吩咐吗?”杨明顺委屈道,“事无巨细一一查证,不可放过任何消息……”
    “行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檀木花架前,又止了步,“刚才说的那个相思……你明天去提醒一声,若下次继续如此,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杨明顺应了一声又急叫:“我不去教坊!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说都说不清!”
    江怀越却一脸不耐烦:“你不去难道还我去?我不想见那小女子,再说本就是你惹的麻烦,自然由你去解决。”
    “……可明天您老人家不是还要去和畅楼赴宴吗……您不需要小的做跟班了?”
    他被气笑了,拿起笔就敲杨明顺的额头:“没了你,我还寸步难行?明日你去教训相思,我去赴宴,各自分散,各自清净!”
    *
    澄清坊东南角街市繁华,茶楼酒肆林立,朱红幌子迎风招展。和畅楼前本来每天都是车马盈门,今日却清清静静,只有衣衫簇新的小厮垂手恭候。
    镇宁侯宴请嘉客,自然是将整幢酒楼全数包下,江怀越在楼前下了马车,小厮恭恭敬敬将其迎入门去。楼内窗明几净,一派静谧。他随着小厮往楼上去,还未进入最靠里的雅间,便听得里面曲声悠然,间有女子轻吟浅唱。
    小厮推开门,江怀越隔着水墨山色的插屏,隐约可见里间已是宾朋满座。才转过插屏,镇宁侯已闻声回头,朗笑着站起:“蕴之今天怎么迟来了,该罚酒三杯!”
    “临出门之前有急事,吩咐手下处理,因此耽搁了片刻。不过既然侯爷开口,那我自然不得推辞。”江怀越说着,便拿起桌上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他还待再倒,镇宁侯忙按住:“知道你酒量好,这可是我从辽东带回的烈酒,你不怕醉倒,我还不舍得让你独占呢!”
    众人哄笑起来,江怀越略一拱手,与镇宁侯一同落座。这一桌皆是镇宁侯挚友亲朋,如今人已到齐,酒家陆续上菜,临窗围坐的乐女们亦重又拨弦奏曲。江怀越因问及辽东一战的具体情形,镇宁侯喝了一大口美酒,舒展着浓眉说起与女真人雪夜激战的场面。他虽对文墨不甚在行,但口才了得,言语间仿佛可见士兵们在陡峭山下浴血拼杀,大雪纷飞寒白了利刃,战马嘶鸣惊破了黑夜。
    说到激动处,镇宁侯一拍桌子:“要不是万岁不愿意再打下去,老子肯定还得带兵追击,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女真人都送去见阎王!”
    “万岁也是体恤将士们,久在严寒之地太过艰苦……”有人连忙打圆场,生怕这心直口快的侯爷说出过头的话语。江怀越道:“听侯爷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自己庸碌无为,成日都在为琐事烦忧。”
    “蕴之忙的都是精细事情,换了我这粗人可干不来。”镇宁侯哈哈一笑,此时小厮敲门进来问道:“侯爷,您刚才点的乐妓已经到了,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进来吧。”镇宁侯一挥手,继而又向江怀越道,“我离京有半年多,刚刚听说最近京城教坊多了些南方来的姑娘,就特意叫来看一看,免得老是这些旧面孔,都已经腻味了。”
    另一名官员笑道:“是下官给侯爷推荐的人选,看看是否合眼缘……”正说话间,原先在雅间内的乐女们低头告退,继而屏风后环佩叮当,馨香浮动,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席间众官员皆面露笑意,打量再三。众佳丽抱着乐器自报花名,镇宁侯浅酌一口:“各位有什么爱听的曲目,尽管点来,对了蕴之——要不然就由你先说个曲名,怎么样?”
    江怀越这才收回目光,静静望着杯中酒,笑了笑:“侯爷在座,怎轮得到我开先?”
    “客气什么,我又不懂音律……”镇宁侯瞥了一眼席前等待的乐妓们,忽一抬下颔,朝着最后面的那少女道:“你叫什么?怎么没上前自报家门?”
    众人皆望向那边,最靠近山水屏风的那名少女怀抱琵琶,低着头慢慢走上前,朝众官员行了万福之礼。
    “奴婢……淡粉楼,相思。”
    浅浅鹅黄的轻罗衫配着金线压边的凤尾裙,乌发间簪着双蝶对梅鎏金钿,她今日妆容淡雅,更显得肌肤幼白,凝玉胜珠。
    第26章
    席间有人道:“真是巧了, 上次邹侍郎去淡粉楼,特意叫你唱的曲, 本官倒也记得。”又向江怀越笑道,“督公那天好像也在,不知还有印象没?”
    他端起酒杯,淡淡一笑:“是有那么一回事,对她们却不太记得了。”
    镇宁侯大手一扬:“既然这样, 就由她开始, 弹唱起来!”
    主人发话,乐妓们自然尽数遵从,除了相思之外都退后几步。相思略一迟疑,只得抱着琵琶落了座。纤指灵动, 弦音铮铮, 忽而似山间溪泉纯澈跃动, 忽而又似碧海惊涛排浪冲天,轻缓时如春风骀荡, 拂面温柔,急促时则似万马疾驰,撞人心门。
    席间镇宁侯端坐颔首,众官员偶有窃窃私语, 而江怀越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仿佛与相思从未打过交道一般。
    一曲既罢,余音振梁, 屋内初时寂静,俄而众人抚掌赞许,唯有他神情闲散,只望了相思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奴婢才来京师,给诸位大人献丑了。”相思款款站起,再度行礼。镇宁侯点头称道,继而其余官妓被依次叫上,或弹琴或吹箫,风光旖旎,倩影翩然。
    觥筹交错,满室生香,江怀越坐在席间,并未多看相思一眼,而她也始终静待一旁,视线只落在浓淡适宜的山水屏风间。
    酒至三巡,气氛更为热闹,有识趣的官员招手叫众佳丽到席间斟酒,官妓们纷纷放下器乐,袅袅娜娜依偎到镇宁侯与众人身边。
    玉手持壶,佳酿流注,美酒与脂粉的香味混杂相融,欢笑与戏谑声此起彼伏。相思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加之又见江怀越在场,即便假装视而不见,也觉得举手投足都尴尬。可碍于身份又不能不从,只好有意拖延着,挨到一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老者身旁,为其倒酒劝饮。
    那老者面目慈祥,饮下美酒后便问及相思祖籍,以及过往经历。她还未答上几句,又被他灌了一杯酒,正觉面红耳赤之际,忽听得对面有女子哎呀一声,抬头却见侍奉在江怀越身边的那名官妓神情紧张,心急慌忙地取出丝帕朝他身上擦。
    他抬手避让,镇宁侯斥那官妓:“杯子都端不稳,怎么敬酒的?!”
    “奴婢……奴婢该死,没想到大人没接住……”美艳的女子瑟瑟发抖,退后数步。
    “不碍事。”江怀越低咳一声,抬目望向相思,“换个人过来即可。”
    相思身旁的老者见状,顺水推舟招呼那名女子换到此处。相思还有迟疑,江怀越那冷澈目光已盯了过来。她只得慢慢吞吞换至他身旁。
    席间继续热闹,镇宁侯已与身边的官妓肆意言笑。
    江怀越不言不语看着相思,她似乎还是心存畏惧与嫌隙,过了片刻,才缓缓跪在他膝畔,垂着浓黑眼睫,用素白绣蝶的绢帕为他轻拭襟前酒痕。
    纤纤玉手掠过暗蓝织金衣襟,他低着清眸,视线落在她光润优美的颈侧。
    绿松石累丝镶金的耳坠摇摇俏俏,荡漾生姿。
    他略一低腰,有所靠近,相思警觉地抬眸,正迎上目光。
    她眼里有戒惧、惶恐,江怀越旋即冷了颜,低落眼睫望着杯中酒,却用她最熟悉的南京话低声说了句:“那个老头,好色。”
    相思从未想过在这场合,从他这里,还能听到乡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江怀越嫌弃地看她一眼,视线又抛向对面。相思这才偷偷瞥过去,竟见之前那个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已经醉眼迷离地将那名美艳官妓的手捏在掌心,来回摩挲。
    她脸上发热,却不知该对江怀越说什么才好,嗫嚅着抬起头,却又撞上他冷厉目光。“不是说没有客人吗?今天却被我当场识破!”
    欢闹声中,他压低了语声,可指责之意溢于言表。
    相思被这忽如其来的责备弄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交了白纸的缘故,不由小声地委屈辩解:“我怎么敢骗您,前些时候得罪了妈妈,一直被关着,今日有人来点了我的名,才出了淡粉楼。”
    “你要替她挣钱,她关你做什么?”
    “……怪我不听话,不驯服。”
    他打量相思,冷笑了一下:“确实不讨人喜欢。”
    又被如此挖苦,相思趁着众人酒酣场面热闹,偷偷地瞪他一眼。本以为他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江怀越却寒着脸道:“你敢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