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2
延兴五年,十三岁的他偷偷溜出宫,在京城最繁华的棋盘街会馆里,听了一肚子关于何致年的小道消息。
传闻,何妻曾孕过一次双胎,还是罕见的龙凤胎,但生产时出了意外,不仅孩子没保住,就连她自己也失去了生育能力。何致年也是怪,哪怕后来做到首辅仍坚持一不休妻二不纳妾,四十岁的人,膝下冷清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
此后何致年到宫里来给他上课,他曾就这个问题向他求证,还问他遗不遗憾。他记得他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非常假大空的话:“臣虽不能有自己子嗣,但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臣亦无憾。”
见小皇帝不说话,江河连忙刷存在感:“万岁爷,奴婢听说子孙缘是福报,高僧说何致年命中多子,可到头来他连个姐儿都没有,这不正说明他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吗?”
谁说不是呢?
赵眘想起年初何致年在值庐数次昏厥吐血的事,心里觉得讽刺极了。他口口声声为赵乾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他做的哪一件哪一桩是臣子敢做的?
八岁,因为背错一个字,他当着乾清宫所有太监的面怒斥于他;十岁,和小太监斗蛐蛐被他逮到,他将他身边内侍的头发剃掉一撮以示惩罚;十二岁,他让他批阅奏章,他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到头来却发现那些不过是几个月前的旧折;十四岁,他想做几件新龙袍,却被他斥为毫无体恤之心,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十六岁,十八岁……。
天子威严弃之如履,当皇帝的被臣子欺凌到这个地步,不除何老贼难消他心头之恨。
好巧不巧,老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何致年病入膏肓,他稍一暗示,内阁里想上位的那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讨伐。“群情激愤”之下,居然给当朝首辅罗列出十大罪状——
欺君罔上,独断专行,舞弄权柄,结党营私,中饱私囊……
何其讽刺,为苍生九死不悔的何阁老最后败在了同僚的“口诛笔伐”下。他之前还真是高估了他,白白浸淫官场几十年,却连最基本的为官之道都不懂,树倒猢狲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罢。
收回神,赵眘说道:“说说查抄何府的事。”
“回万岁爷,何致年在京城和济南两地的宅子,合计抄出白银一千两,此外何家在京城还有几处店铺和田庄,据查均为其妻容氏生前的陪嫁,此外就再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都抄干净了?”
“保证干净,皂隶们把何家院子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拆房子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没想到大乾的元辅居然清贫至此。”赵眘一甩袖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可惜啊,廉臣未必就是忠臣,沽名钓誉过了头,为难的还不是他的家眷。朕听说容氏大族出身,还是个大美人,可有其事?”
江河对这些隐私秘史最感兴趣,一提到容氏他的眼睛都亮了:“万岁爷圣明,荆州容氏确是诗书传家的大族,据说他们是帝舜的后裔。远的不说,前山东巡抚容行简,福王妃,还有这个何妻全都是荆州容氏嫡支。”
“何妻知书达礼,容貌极盛,四十岁的人看着像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难怪就算生不了孩子,何致年这么多年也只守着她一个,听到她被流放跟疯了似的。”
“哦?怎么个疯法?”赵昚忽然来了兴趣,他实在想不出那个十年如一日在他面前绷着脸的老怪物发起疯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何致年对圣旨上说的抄家、削宫秩、迫夺玺书诰命,甚至以罪状告示天下均无动于衷,直到听见家眷流放三千里就有些不对劲了。他明明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还能一把抓住奴婢手腕,捏得奴婢骨头都要碎了,几个内卫合力才将奴婢从他魔爪下解救出来。”
“我们走的时候,他趴在床沿吐血吐得人事不知,现在这会儿怕是已经不行了。”
“好,做的好!太后常说业报相依,何贼大逆不道,他自己往床上一躺躲过牢狱,却让容氏遭了报应。好好的美人儿香消玉殒,朕可真是替她不值啊。”
赵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眉宇间神采奕奕:“太后常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这把刀已除,朕再也不用看谁脸色了。走,随朕去跟太后报喜。”
“遵旨。”江河一路小跑,替小皇帝推开房门,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朝慈宁宫逶迤而去。
高寒一言不发地走在万籁俱寂的秋夜里,耳边只有靴子发出的“橐橐”声。明明才值九月,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哪怕狠狠裹紧身上的绯色官袍,也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