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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花明

      “娘娘!”赵文龄双腿发软,菘蓝搀着人,依在肩上。
    菘蓝,赵文龄的贴身丫鬟,方才跟着主子急慌慌赶来,落了叁四步。
    喘不过气,眼前雾茫茫一片海,没有思索的余地,几乎是一瞬间,赵文龄点了头。
    南婉青将两人拖回厢房,一脚踹上门。
    宋阅不知何事,追出几步,踢倒一个小圆凳,弯腰扶正的当口,南婉青又拉着人回来。
    目光交错,宋阅直起身,靛蓝衣袍缓缓舒展,仿若浮云遮不住的一角碧空。
    南婉青看他一眼,将赵文龄扶去八仙桌另一侧。
    啪——
    素手纤纤,一巴掌打上赵文龄脸颊,清脆利落。
    “你、宸妃娘娘你……”菘蓝硬生生将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又惊又气,憋红了一张脸。
    出乎意料的变故,宋阅一时呆愣,缓不过神。南婉青不言语,拽起发怔的宋阅往屋内走。
    黄檀双门的大柜,右边门扇嵌了一面镜子,南婉青拉开柜门,宋阅不明当前局势却也知她何意,侧身而入。
    吱呀,半边柜子合起。
    掌心温热,多年奋笔疾书的宽厚有力,缓缓覆上手背,南婉青合拢门扇的动作一顿。
    “你也瘦了许多……”
    他的眉目隐在黄檀柜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仿佛人世不容的妖物,只能龟缩于无边暗夜苟延残喘。
    南婉青低眸,骨节嶙峋的一只手,瘦成老树盘虬卧龙的枝干,却是温热的,好似燃尽寿命仅存的一丝温暖。
    朱唇轻启,冷静得过分:“白继禺,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和宋家若想活命,离他远些。”
    提及宋家,紧贴手背的大掌微微一颤。
    终究只能收回手。
    “我看不惯那首应制诗,‘明主宸驾青骢勇’,打了你一耳光,不过是一场误会,有人别有用心改了诗。”南婉青闭拢双门,转头对赵文龄说道,“待会儿你记得求宇……陛下,许你与赵华龄相见,否则不好送他出去。”
    赵文龄本就聪慧,一听便知南婉青的应对之策,当即应下,也分不出心神细想,南婉青如何得知改诗与赵华龄入宫之事。
    灯影明灭,一只白翅蛾围着烛焰飞前飞后,扑棱棱的,夹杂灼烧的滋滋声。
    ——我只是想见她。
    叹息的尾音与隐隐约约的焦糊气味四处弥散,渺无踪迹。
    赵文龄默然,好话歹话闷在胸中,理不出头绪,末了只得叹一声:“请裴夫人来罢。”
    棉布浸透热水,捂上脸颊消肿化瘀,而今渐渐冷却,赵文龄心烦意乱浑然不觉,宋阅捧来铜盆,低声唤道:“多谢你,六妹妹。”
    清明如镜,烟雾缭绕,水中倒影朦胧,大略辨出五官轮廓,岁月的痕迹消弭其间,一眼望去,似乎与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那时赵文龄还是淘气的年纪,一日心血来潮扮了男装,跟着她叁哥,赵家叁公子混入太学,听宋老爷子说《周易》,不慎显露女子身份,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有太学生作诗讥讽:胡敲石黛充八卦,扭尽金针绣易经。话中之意,女子岂堪学《易》。
    其后某日太学私试,学官出易义题:乾为金,坤为釜,何也?[1]
    私试答卷取一人为范本,张榜庭院,以供诸生赏读。众师争论不休,赵叁公子与宋阅,二人难分高下,并列一等。张贴答卷之日,赵叁公子于庭中狂笑,道此文除却承题结尾,内里见解心得,全出自家六妹读《易》札记。诸生受此羞辱皆大怒,必要将赵叁扭送学官,判一个舞弊之罪。
    口舌混战中,宋阅揭下自己的卷子,当年冠绝京华的宋家五郎,一举一动俱是受人瞩目,众人还以为他不屑与之相提并论,怎料宋阅摇摇头,叹了“弗如远甚”,将两份答卷奉上宋老爷子跟前,宋老爷子读罢赵叁文章,拍案叫绝,钦定一等。
    赵文龄因此得入太学,成为楚国百年间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入太学读书的女子。
    “阿公为你取字行远,便是怀着谨守君子之道的期许,立德,立功,立言,成一朝股肱、一代鸿儒,定千秋基业,谋万民福祉……”赵文龄沉声说道。
    赵为宪主持宋阅冠礼,既是为了还赵文龄的人情,也是对宋阅寄予厚望。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当年叁岁小儿也知哼唱的歌谣。
    灯下飞蛾仍在扑火,噼里啪啦的,宋阅不答话。
    赵文龄径直点破:“白继禺意欲何为,你当真不明白?”
    嫔妃私会外男的丑事,倘若宇文序不打算留南婉青,宋阅死路一条;倘若宇文序留下南婉青,宋阅依旧死路一条。
    天子亲手捉的奸,无论轻罚重罚,宋阅难逃一死。
    他是白继禺不留后招的一步棋,成了,朝堂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成,也可令宇文序与东楚世家生出嫌隙,横竖死的只是一个隐居多年的前朝遗臣。
    宋阅道:“那又如何?”
    许是烛火昏黄,迷迷蒙蒙如同半睡半醒的梦,恍惚也是这般安静的秋夜,灯下漫开蜜一般浓稠的颜色,赵文龄悄悄拜读宋阅文章,虽是解《易》,行文温柔敦厚似《诗经》,落笔言近旨远又似《春秋》,庄重圆融,堪为天下士子表率。心下惭愧,赵叁选取她读书札记所作的文章,劣处甚多,不过胜在破题奇巧,语带机锋。
    当今之世,赵文龄最为钦佩的文人,除了她的阿公赵为宪,还有曾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宋家五郎。
    此时,此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他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自寻死路。
    赵文龄张了张口。
    “臣妇裴赵氏拜见修仪……”门外兴冲冲走来一位华服女子,眼见赵文龄肿了半张脸,不管什么皇家规矩,拉起赵文龄便问,“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赵文龄的乳名。
    “没什么大碍,不小心磕着了,敷敷药就好。”赵文龄有心遮掩,语焉不详,急忙岔开话头,“阿姐,带他出宫。”
    顺着赵文龄目光看去,裴夫人吃了一惊:“宋、五公子?你……”略略一想便知兹事体大,连忙住了口,点头答应。
    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坐立难安,姐妹二人寒暄几句,匆匆分别。
    裴夫人的车驾已在院中待命,侍从点检赵修仪的赏赐,一阵手忙脚乱,宋阅静立廊下,手中提了一鼎香炉,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入宫第一回见她,是元宵夜宴,酉时二刻的宴席拖到酉正才开,据说陛下在昭阳殿等她梳妆,等了半个时辰,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赵文龄缓步而来。
    南婉青。
    赵文龄初次听闻,是宋家五哥哥叁媒六聘娶的正妻,南家的一个庶女。
    宋家泼天的权势富贵,为长房嫡子选的正妻,总不过那几户高门贵女。谁能料到落在名不见经传的南家,满打满算,祖上就出了一位举人。这样的人家也就罢了,还是个庶女。
    当时京中女子中了邪一般,赵文龄常常听闻谁谁谁家女儿投河上吊落发为尼,家中几位姐姐的眼睛也肿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曾问过她的叁哥哥,宋阅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赵叁公子笑了笑,留下一句“婉如清扬,绘事后素”。[2]
    温文有礼,才貌双全,四书五经中再没有比过这两句夸赞女子的话。
    “那夜席上有位嫔妃梳了与她一样的发髻,当着众人的面,她将那人的头发全铰了,剪子使得钝了,头上一簇长一簇短。后来这女子疯了,把花花草草挂上脑袋,吃饭睡觉也不肯摘,没多久跌进湖里淹死了,说是为了捞什么水草。”
    绣球香炉轻烟袅袅,背着身,赵文龄看不清宋阅神色。
    “上月赏花宴,有两个婆子说了她的闲话,不下蛋的母鸡。下人妄议主子,要打要罚要赶出宫,都是该的,皇后也准了,她却偏偏拿了鸡蛋,往那两人身下……”赵文龄说不出口。
    许多时候她也分不清,从前与如今究竟何时是梦,叁哥哥的八字赞语犹在耳畔,约莫斟酌了太久太久,脱口而出那一刹,笑意也透着姗姗来迟的落寞。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人总是不同的。”宋阅道。[3]
    嗡的一声,像是另半边脸也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宋阅以为她是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人云亦云,背后说长道短。
    赵文龄轻轻一笑。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不劳娘娘费心。”宋阅俯首,“草民告退。”
    转身离去。
    啪嗒,啪嗒。
    香炉垂下的珠缨左右乱晃,他走得急,肩头月色如霜,凛凛秋风拂不去的苍凉。
    赵文龄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4]
    宋阅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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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易义题出自陆游《老学庵笔记》。
    [2]婉如清扬,绘事后素:“婉如清扬”出自《诗经·郑风·野有蔓草》,“绘事后素”出自《论语·八佾》,古人作画会在空白处补上白色颜料,突出彩色部分,犹如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
    [3]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屈原《离骚》。宋阅想说的是这句的前一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但顾及与赵文龄的情面,没有直说。
    [4]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出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政事》,天地间一年四季,也还有交替变化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消息”古义指事物盛衰的变化,与今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