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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之后,徐安似乎真的好起来了,又或者说,他变得更深沉内敛了,一如他尚未离开万花谷前的清淡冷漠。
    巧巧和谢嵐成亲后的第二年夏天,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因为感念徐安对两夫妻的恩惠,便说定了女娃儿从巧巧的姓,又或者说,从徐安一起姓徐。
    孩子满月的时候,他们一人抱了一个,上了叁星望月说要让徐安帮娃儿取名,还说要让孩子认徐安为义父。
    徐安没有同意,若有所思地逗弄着怀里的女娃娃,好半晌后,才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
    谢念归,跟徐逢思,他没有解释这两个名字的用意,看巧巧跟谢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过得很好,他甚感欣慰。
    日子过得很快,前一刻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下一瞬就能爬能走。
    谢念归的性子随了父母,懂事而且有礼貌,对徐安也尊敬有加,可偏偏徐逢思从小被心疼她娘的爹爹当掌上明珠宠溺着,相较之下就比哥哥要娇气得多。
    她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对徐安或敬或怕,对于这个从不拒绝抱她的长辈十分喜爱也黏人得很,每次见面了就要往徐安怀里扑,要他抱。
    徐安一开始还有些侷促,到后来抱孩子已经抱得很熟练了,轻轻松松地一手托住徐逢思小小的身子,一边给她念些诗词文本。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年近不惑的时候徐安已是满头华霜,可俊秀精緻的容顏却分毫未改,后来卸下了谷里的大半事务后他不太见人,除了每日需得去学堂讲授以外,他就镇日待在他住的那个小院子里守着他满园越开越艷的月季。
    他变得喜好白衣,轻飘飘得犹如一捧遗世的雪,彷彿一眨眼就会在日光下消逝无踪。
    苏凡很担心他,可徐安的心事不会对他说,甚至,他像是终于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般,彷彿一头受伤的兇兽,拒绝着所有人的擅自靠近,只想自己默默地舔舐伤口。
    连苏凡都很难在私底下找徐安说说话的时候,他又像是突然好起来一般,将所有破碎的情绪收敛回去,又或者是,他全捨弃不要了。
    如此日復一日,徐安很少笑,冷冷清清地犹如一株孤傲的寒梅,连喜欢黏着他撒娇的徐逢思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不再像以前般吱吱喳喳地同他说话,只是努力地伸长两条细细的胳膊,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安静地陪伴着他看花开花谢。
    八年的时间很长,又或许只是一个午夜梦回,一眨眼,便是叁千个日月更迭。
    叁月的时候,终年长春的万花谷里迎来了一场雪,没有任何预兆地,徐安从书肆里出来的时候,正巧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雪困住了去路。
    不远处的小墙外传来了孩子们满是惊喜的欢呼声,毕竟对生活在谷里的万花子弟来说,雪是十分稀奇的。
    徐安霎时不急着走了,靠着廊柱缓缓地坐了下来,微微抬头看着鹅毛大的雪花气势磅礡却静然无声地落下。
    他倏然想起记忆中的第一场雪——冰封千里的崑崙山下,他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听蹄声踏过碎冰,车轮吱呀,一缕雪花穿过没有关实的窗扇,落在他膝上的铜製手炉,顷刻便化成了无声的泪。
    徐安不愿再想,踉蹌又惊慌地扶着柱子起身,打算就这么冒着大雪跑回叁星望月去,却突然发现廊柱旁的阶梯下,被遗置了一把伞。
    书肆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了,徐安有些恍惚地弯腰去拾那柄伞,却突然觉得被江易伤过的地方似是又疼了起来,又蔓延至前胸,几乎要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按着发疼的心口,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缓气,直到缓过来后,才慢慢起身打开伞,缓缓地走进大雪之中。
    直到苍白的背影融入雪影里,书肆旁的假山后,才走出一个人来。
    苗临孤零零地站在原处,肩上堆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的雪,泅湿了衣裳,艷紫的眸中盛着眷恋的柔情,贪婪又不捨地看着徐安离去的方向。
    可挣扎到最后,却终究是裹足不前,不敢踏上半步——他知道徐安不愿见他,能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守着他,偷偷摸摸地给他送伞,对苗临来说,已是不可多得的奢望。
    即便他再怎么想要抱抱徐安,他也不能露面,毕竟徐安那么恨他,到死都没原谅他,要是见了自己肯定是要发一顿脾气的。
    当年轻狂的不死不休,在徐安命陨之时就该一刀两断,苗临不捨得再去打扰徐安如今平静的生活,他过得好与不好,自己都是最没有资格过问的人。
    徐安恨他,恨得痛彻心扉,他不要苗临的懊悔与赎罪,只要永不再见,或许在他的认知中,苗临早就是一抔黄土,或是一段早已斑驳的回忆。
    这是苗临最大的报应,也是徐安亲手给予他的处罚,失去徐安后他才明白自己早已爱他入骨,他甘愿拋弃所有只为与他长相廝守。
    可如今,他不可说、不能想,他再也捧不起那抹清冷淡雅的白月光,只敢远远地尾随,偷偷摸摸地瞧上一眼,如此日復一日,却是饮鴆止渴。
    思及过往方知爱恨难忘,苗临勾唇笑了笑,伸手拂去身上未融的雪,刻意低头踏着徐安的足跡走,似是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儿能亲近他的机会。
    只是刚出了书肆的院墙,还没来得及转向,视线里却突然地出现了一双鞋尖。
    苗临愣住了步伐,心脏擂鼓似地砰砰作响,瞳孔紧缩着,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一抬眼看见那张让他魂牵梦縈的容貌,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下意识地扭头就跑。
    徐安并没有追,只是淡淡地一声「站住」,苗临就像脚下生了根一样地倏然僵在原地不敢再跑。
    「你这样一直跟着我,有意思吗?」身后传来了靴子踩在雪上的声响,徐安的声音传来,不知怎么地,苗临却突然觉得放松下来。
    好半晌,他才回过头,试图对徐安弯出一个轻松的笑:「你既然知道我在,为什么不让人把我赶出万花谷去?」
    苗临的问话,让撑着伞的徐安一瞬间露出了有些难过的表情。
    虽然是一头白发,他看起来依旧很年轻,俊秀的眉眼间是收敛情绪的精緻,墨色的瞳孔中晕着光,带着一点儿不自觉勾人的温柔,他真的长得很漂亮,像盛开的月季,又像崑崙山上最澄净的冰。
    苗临已经很久很久没能这么近地细看他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无法冷静,双手在身边握紧又放松,克制着想要拥他入怀的衝动。
    两人相对无言,漫天大雪依然静静地落着,苗临有些受不住这样压抑的气氛,逼自己扯了扯嘴角,转身想走。
    「苗临!」身后却有伞面追了上来,跟了他几步后有倏然停下,好半晌后,一声压抑的叹息传来,淡淡地问:「你还想……躲我多久?」
    苗临有些惊愕地回头,徐安没有哭,可眉眼中尽是脆弱,苍白单薄的人影撑着伞佇立在茫茫大雪之中,像是随时都会被吞没一般。
    苗临很是心疼,可却克制着自己不可以抱他,他看着徐安的紫眸中满是宠溺深情,可最终却还是选择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卿卿……」他温柔地喊了他一声,颊边缓缓拉扯出一个笑容,「你说了,若有来生,我们莫要相遇……」
    再怎么不捨,他还是得放他走,这是他的心肝宝贝儿,他要怎么狠得下心……将自己的幸福快乐构筑在他的不甘不愿上?
    徐安不想同他相遇,他不介意一辈子当个守护他的沉默影子,只要徐安平安,他可以克制住自己演出永不相识的戏码,可若是徐安连让他这样默默待在身后都不愿意——
    「你若不愿意我待在万花谷,那我明天就走……你别气恼,好不好?」
    对待徐安,苗临是十分卑微的,卑微地守候、卑微地讨好,只要徐安能开心起来,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徐安闻言先是一愣,像是焦急地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却迟迟凑不成句,只于破碎的几声嚅囁:「我不是……不是……我……」
    苗临极有耐心地等他组织话语,或者说他趁机多看他几眼,他想抱抱他,可是不敢,只能看着他那张淡色的薄唇抿成一条满是难受的平线。
    可到了后来,苗临不敢在同他独处下去,徐安对他释出的温柔善意对他来说都像是血淋淋的折磨,他不想伤害他,想要佔有豪夺他的念头却在骨子里不停叫嚣。
    他怕,再这么下去,也许他会想狠狠地吻住他,又或者是用力地抱紧他,不管哪个,他想,徐安都会生气的。
    「雪大路滑你赶紧回去吧,别着凉了,」苗临举起手来想摸摸他,却逼着自己要收手,缓缓地转过身去,第一次,由他自己主动离开徐安身边,「卿卿……没有我在,你一定会过得比较好,对吧?」
    「苗……临……」
    最后让苗临停下的,却是那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喃,伴随着压抑又克制的啜泣。
    徐安哭了……咬着唇不愿出声,豆大的泪水砸在雪上,他往苗临靠了一步,却又突然回心转意像是要从苗临身边逃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下,哽咽了好半晌,才又悠悠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或许徐安这样的人是不擅言词的,诉说自己曾死过一次的经验很难,徐安犹豫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苗临会不耐烦地走开之时,身后却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而后是一个很轻的拥抱,忐忑的吻落在了耳后。
    徐安撑不住伞,泪水落得更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又或者是终于找到归处的倦鸟,他转过来抱住苗临,任由他将自己勒得生疼也不抱怨,含糊地喊他:「苗临……苗临……」
    犹如每个夜晚他困入梦魘之时的呢喃细语,他当初想说的,并非是莫要再见——
    而是若有来生,他们莫要再以那么不堪的方式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