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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来自十几万年前的光

      “是的,我加入FBI已经15年,被注射过二氢吗啡酮,染上过毒瘾,感染过炭疽病毒,击中过膝盖,中过几次枪,被凯特下过麻药,坐过牢,这份工作让我焦虑,失眠、头疼,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双眼睛始终在我脑子里鼓励我,可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把你给忘了。”
    眼泪滴在她脖颈里,他哭得像个孩子。
    感觉好像做了一个噩梦,飘到了外太空,成了全宇宙的第一个人,最后一个人,惊醒才发现,她一直在他身边,他们早就融为了一体。
    昨天晚上,她在衣柜里睡得安稳,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身下有东西硌着,打开手电筒发现了她的相薄、剪贴本、和日记本。
    剪贴本上贴的是他历年来发表的文章。
    2006年,华盛顿邮报《未成年人暴力犯罪的原因分析》
    2009年,纽约日报《仇恨犯罪成因探究》
    2012年,华尔街日报《成长经历对犯罪心理的影响》
    2016年,今日美国《性犯罪的社会学分析》
    文章里做满了标记、批注,翻得都卷边了。
    相簿里还有他的照片,是他每年换下来的证件照,他猜应该是霍奇拿给她的。
    翻到她十二岁时的照片,目光凝固了,身体筛糠一样地抖起来。
    相册里,小时候的她玉雪可爱,少女时期的她文静天真,成年时期的她明艳动人。
    但十二岁的她,是另一个人。
    瘦骨嶙峋,脸又黑又脏,看不出本来肤色,大眼睛幽深茫然,裸露在外的皮肤新伤迭着旧疤,惨不忍睹,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丢失的记忆,呼啸而来,像一场十五年前的海啸,越过漫长的时光,终于抵达,瞬间把他卷入无边深海。
    阴沉得看不到星空的夜、淘金人的石头小屋,乙硫醇的气味,满地爬行动物,血液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汇流成血沟,被砍掉双手双脚的少年,衣柜里窒息的少女……
    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把她从衣柜里抱出来,她轻得像一片树叶,给她做人工呼吸,很久没反应,吉迪恩劝他放弃。
    他没放弃,终于,她恢复了呼吸。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救人。
    苏醒以后,她问:“你是天使?我死了吗?”
    由衷解脱的神情,看得他心里一窒。
    “不,你还活着。”
    她眼里的光暗下去,看到朋友的尸体,狂叫。
    他没法形容那种狂叫,绝望、无助,快要呕出血的狂叫。
    死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还要背负一切苟活下去。
    少年叫艾瑞克·米勒,她守着他的尸体,不肯再开口说话,也不让赶到现场的女警检查身体,一直哭,直到眼泪流尽。
    他蹲在她跟前,耐心哄劝。
    “博尔赫斯说,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物理学家Lawrence  M.  krauss说,分别没有那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所以某个时空,你们还会相遇,继续做朋友……”
    “人生是一条长长的路,你朋友停在这里,但他会继续看你走下去……”
    “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我喜欢看云,我和妈妈经常一起挑选最大的最漂亮的捡回家,感觉自己富有的像诗人,你喜欢跟妈妈做什么?她一定急坏了……”
    “你知道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吗?它是由俄罗斯理论物理学家诺维科夫在1980年代提出的有关时间悖论的规则。此原则指出,人可以回到过去,但是不能因此改变历史的进程。就是说,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改变过的最终结局。”
    “你喜欢巧克力挞吗?”
    在他絮叨两小时后,她终于开口说话:  “哥哥,你救救艾瑞克好吗?”
    “对不起,非常抱歉,他已经死了。”
    她不愿意接受朋友死去的事实。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没接触心理学,没看出她已经出现PTSD的症状。
    她用中文喊他哥哥,见他听不懂,羞赧地解释,她忘记切换语言了。
    他下意识轻轻重复了一下“gegequot;的发音,觉得这个称呼很好听。
    学了中文后发现,这个音从舌根发出,发的时候,舌根抵住软腭,用力将咽喉后的空气往外推。就像情动时,她抑制不住,会把这个称呼从心灵深处喊出来,它是蘸着蜜糖的称呼,也是包着眼泪裹着痛苦的称呼,像生命本身。
    过去他不懂这个称呼的含义,以为它不属于他,属于艾瑞克或米枫或他不知道的别的人,没想到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称呼就是他的专属,他能想象无数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是如何念着这个称呼哀哀痛哭的。
    “他已经死了。”
    少年死的惨烈,为朋友,拼尽了最后一口气。
    “多希望死的是我,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想想爸爸妈妈。”
    “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她大哭。
    “对不起,那你妈妈……”
    “妈妈,对,我还有妈妈……”
    “大卫·伊格曼说人的一生,要死去叁次。第一次,心跳停止,呼吸消逝,生物学上就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葬礼,宣告他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他就悄然离去;第叁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于是,才是他真正地死亡。活下去,带着你朋友的记忆,只要你不忘记,他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他勇敢一点,好吗?”
    他当时那样劝她,现在想想,这句话是不是在解开她心结的同时也束缚了她呢?
    她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角,这种全心全意的信任,在她之前,他从未感受过。
    ”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科学,科学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最美好的和最需要的东西。“
    ”哦,我知道,契诃夫,我妈妈经常和我玩猜名言。你的眼睛像契诃夫,忧郁在表面,激情在里面,干净,纯真,笑容也像。“
    怪不得她叫他契诃夫,怪不得她喜欢和他玩猜名言。
    ”嗯,我也喜欢他,他有意志力,理性又激情……“
    ”  哥哥,我们还能再见吗?”分别的时候,她问。
    “可以啊,我叫Spencer  Reid,刚才那个杰森·吉迪恩是FBI特工,他想让我加入行为分析组,你可以给我写信,寄到加州理工,或者到FBI总部。”
    本来,对于吉迪恩的邀请,他有点犹豫不决,救下她以后,才发现除了公式、学说之外,他还可以救人,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
    于是那年九月,他加入了BAU。
    那天,把她送到内华达州州的警车上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我长大之后可以找你吗?”
    “当然可以。”
    “到时候你会记得我吗?”
    “会的,我记忆力很强,一向过目不忘。”
    “那,我们勾小指,这是约定,约定好了你就不能忘掉!”
    她用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无比郑重。
    他只当那是孩子的玩笑话。
    在咖啡馆重遇时,她勾过他的手指,企图唤起他的记忆,熟悉以后,也经常去勾。
    这个小动作是一种仪式。
    当一个承诺被仪式化,就好比婚姻、结拜,披上了庄严和神圣的光泽。
    他悔恨于自己的后知后觉,放下相簿,打开日记本。
    “我决定去美国读博,离你近点才能汲取到勇气对抗心魔。”
    “今天米枫来美国了,帮我庆祝取得博士学位,我准备再去读麻省的博士,他说我疯了,其实,我想优秀点,像你一样。”
    “我最喜欢的植物是香樟树,在中国,外公院子里种着好几棵,它秋冬季节不落叶,到春天才落,一边发出嫩枝绿芽,一边落叶缤纷,像不像人生?我喜欢踩在香樟种子上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我更喜欢雨中的香樟树,它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跟记忆中你的味道一样,清冽、纯净,冰凉,尾调有一点甜,它给我源源不绝的能量,是我的避难所,我的乐园,像你给我的感觉一样。”
    “兰姨说,以前江南大户人家,如果生女孩,会在家中庭院栽一颗香樟树,树长成,女儿差不多也到了待嫁的年龄。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香樟树,就知道这家有待嫁的姑娘,便可上门提亲。女儿出嫁的时候,家人会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放入丝绸,作为嫁妆,取“两厢厮守”的寓意,我也想嫁给你,跟你两厢厮守。”
    “我经常梦到你,你总背对着我,我想啊想啊,绞尽脑汁地想,到底用什么方式和你打招呼才显得自然一点呢?我想过几千万种开场白,却总是白白失去机会,看你远走,急得醒过来。”
    “你是我的命运,别人拼命向我证明,说你和其他人一样,可,你怎么可能会跟他们一样?”
    “为什么我只写你的姓?因为我希望能以你姓冠我名。”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玫瑰,茉莉,樱花,桔梗,所有花开,想和你听一场雨,和你并肩走过长街,在你怀里数星星,和你一起拯救世界,哭只对着你哭,闹只和你闹。”
    “落日时分的辛辛那提真美啊,你好吗?”
    “我在新西兰的霍比特村,Reid。”
    “澳大利亚这个神奇的洞穴花园,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入口,真希望跳进去,一下子出现在你面前。”
    “浓雾中的波皮耶尼内山脉,像如梦如幻的天空之城,Reid,你快乐吗?”
    “我在奥地利小镇哈尔施塔特,Reid,我想你。”
    “我在冰岛黑沙滩上写下了你的名字,Reid,大自然是最浪漫的画家,真正的艺术之王,你是我主宰我情感的王。”
    “看到了极光,美妙绝伦,要是你在会更好。”
    “西雅图Top  Pot的甜甜圈真好吃,外层酥脆,内里绵软,甜而不腻,你吃过没有?听说你最喜欢吃甜甜圈。”
    “马来西亚旧街场速溶白咖啡很好喝,听说你喝速溶咖啡要加很多糖,跟我在一起吧,你就不用加那么多糖了,因为我很甜!”
    “霍奇告诉我,你找到了灵魂伴侣,是个遗传学家,我很羡慕……为你开心,你幸福我也会觉得幸福。”
    “今天我是有点惭愧地想你,这不应该,你有爱人了,我会努力忘记你,再见,我的爱。”
    “听说梅芙意外身亡,我求了霍奇很久,才求到你的地址,不过,我只敢站在你公寓楼下,不敢上去,幸好你的朋友们没有放弃你,他们都是天使。”
    “你进了监狱,我却在瑞士,帮不到你,我相信你是无辜的,相信你的朋友们会把你救出来,我要努力研发药物帮你妈妈,努力练好防身术,那样我才能保护你,才能保护好自己。”
    “你出狱了!!!真好啊!可是,我的应激障碍又……我是个胆小鬼,答应了你勇敢又做不到,只会躲在衣柜里哭,我真没用。”
    “你忘记我了,哥哥,我有点失望,但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你真容易害羞啊,害羞起来可爱得要命!”
    “我想给你生孩子,给你一个家。”
    “简·奥斯汀说将感情埋藏得太深是件坏事。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对自己所爱的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会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我是不是该告诉你以前的事呢?”
    日记本泛黄的纸业上带着她的香气,眼泪滴落在上面,晕出一大片痕迹。
    每翻过一页,痛楚就越发强烈,不过是些日常琐事,碎碎念,但字里行间蕴藏的情感,深沉又浓郁。
    她搬到楼上以后,不管再晚都会为他亮一盏灯,等他回家。
    从前只有黑暗等他,母亲偶尔等他。
    现在才发现,她一直在等他,等了十五年。
    她给了他完完整整的爱,世界上最饱满热忱的爱。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他吻了吻面前的人,虔诚地忏愧:“我竟然忘了!天哪,我他妈的是个混蛋,你害怕开车,有应激障碍,我还以为是出了车祸,只记得你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波伏娃说,只有你想见我,我们的见面才有意义。在确认你的心意以前,我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负担,如果你不喜欢我,告诉你这些只会让你难受。
    “我明白了,太阳是银河系所有星球的能量来源,它的能量来自于内部的核聚变反应,你就像太阳,总是把美好的、热气腾腾的能量带给别人,痛苦、灰暗自己聚变。”
    他捧起她的脸:“我们看到的太阳,其实是十几万年以前的太阳。因为光子从内核发出,需要花费十几万年的时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睛,你的光是你内核的光子历经无数次碰撞、吸收、发射,艰难跋涉,才来到我的身边。”
    “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我。”
    “什么时候的你都是最好的你,谢谢你,你的爱是我的灯塔,照亮我的航向,让我这辈子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