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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嬴政的冠礼是由宗室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加持的。为相的吕不韦和为王上生母的赵姬,只能站在最近的地方观看——可现在,无论是谁,都没心情去看这一隆重的时刻了。
反倒是嬴政,他的动作端庄肃穆,雀跃却又不失大气的等来了第二次加皮弁,而后是第三次加爵弁——三次加冠,一象征成人,二象征传承,三象征发扬——一次比一次隆重,一次比一次重要。
最后,便是被内侍捧上的,象征权力的长剑了。那是一柄看起来很奇怪的剑,它与往常的剑最大的不同,便是过于宽厚的剑身。且不知为何,这柄剑没有木质的剑鞘,反倒是由一层绣着秦纹的黑布所包裹。
嬴政并没有急于接剑,他打量着这柄剑,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勾唇一笑。然后抬起手,伸向那静静躺在红布之上的长剑。
嫪毐便是在这个时候冲入庙堂的:“嬴政——”他大叫着,手下的士兵哗啦啦的包裹住了在场的朝臣。原本还算宽敞的宗庙一下子变得拥挤,可这样的拥挤中,有一条由人空出来的道路,自嫪毐直指嬴政。
“嗯。”嬴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便是听见了嫪毐的声音,他也不过是顿住了欲要拿剑的手,但也只是顿了顿,很快又伸向了剑身,将这把裹着黑布的剑抓于手中。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嫪毐不行,赵姬更不行。
“娘,”他的声音只有与他相邻的人才能听见,“长信侯是您身边的人吧?”
并非是问责,而是如询问天气一般的好奇和平静,他没有更多的言语,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询问赵姬,是否知晓长信侯今日的举动。
赵姬被嬴政这不阴不阳的一句话吓得一个哆嗦,这无疑是对嬴政最好的答案了。而看着转身背对自己的长子,这位坐在秦国王太后之位的女人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对方于空中划出漂亮圆弧的袖袍:“政儿,”迟钝的女人在此刻终于意识到什么,“娘,娘会保护你......”
她看着嬴政呢喃道,视线中那飞挺的眉与记忆中那刚刚出生,在她怀中大哭不止的小皱孩交叠。她看着嬴政,却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躺在他怀里的婴孩,这个来到咸阳之前还抓着她的袖子不愿她离开的孩童,已经长大了。
而他眉宇之下那双平静的黑眸,令赵姬想起了当年异人将他们母子丢在赵国,每当有客人欺负她时,那个不要命也要替她解围的孩子。他也是这样盯着那些恶人的,哪怕被打,哪怕被骂,都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似乎要将对方的模样刻入骨髓。
当年的恶人如今不知在何处,可这样的眼神......
赵姬抓着嬴政袖袍的手不自觉的下落,记起在秦国之前,他也曾是她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曾相依为命只有彼此过。
可这一切,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忘记自己的长子,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两个小儿子身上的呢?明明他也是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唯一一个她亲手带大到上学识字的孩子。
“政儿,”赵姬神色哀恸的看着嬴政面无表情的迈步向前,丝制的长袖自她指尖滑出,“政儿,”她哀求,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在哀求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悲伤,“政儿,娘......”
“嬴政!”嫪毐于远方的怒吼却在这个时候传至耳侧,他得意洋洋的声音映衬着赵姬于他背后的哀求,荒谬又可笑。可笑到嬴政连去听的想法都没有,只是遥遥看着嫪毐得意于如今的形势,明明看起来身处上风却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如此的胆怯。
耀武扬威的嫪毐,在嬴政过于异常的平静中逐渐哑火:“长信侯,”瞧见嫪毐终于停下了他的长篇大论,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嬴政神色平淡的问道,“便是得到这个位置,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本问的另一件事,却不知如何被嫪毐误解了:“你还不知吧,”他发出了愉悦的大笑声,“政儿啊,”他大言不惭的如此称呼嬴政道,“早在几年前,你娘便给你生了几个弟弟妹妹了。”
如此直白的话,气的好几位胡须花白的言官竟无视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剑,指着赵姬与嫪毐大骂无耻。
嫪毐并不在乎这群老家伙的指手画脚,他甚至颇为自豪的开始炫耀他的资本,开始诉说他作为如今秦王的假父应当享有的权利,还有他此举的无奈——明明同为太后之子,他的孩子也应有名有姓的。
赵姬白了脸,低声呢喃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踉跄想要上前去抱嬴政,却被突然冒出的壮汉拦住了。那拦着赵姬的壮汉手只有四指,却轻松的抓住了赵姬,甚至无视了她斥责他以下犯上的话语,将她拉离了嬴政,一把扔到了楼梯上。
若不是赵姬拉住了一旁的扶手,她怕是真的要滚下着长长的汉白玉楼梯。
可即便她拉住了扶手稳住了自己,她头上的花与发簪也在争执与晃动中凌乱,乌黑的长发因失去了缚力垂落于她的面前,加上她哀求的神色,看起来颇为狼狈。
“娘,”嬴政俯视着如此狼狈的赵姬,眼神冷漠如在看一位陌生人,“你应该和爹在一起的。”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无论是赵姬还是嬴政,都很清楚他嘴中难能出现的‘爹’,究竟是指的谁,“直至今日,政儿才发现他说的很对,你不会是宣太后,也不可能成为宣太后。”
嬴异人仓促离世之前,为他留下了吕不韦与华阳太后互相制衡的局面,让他得以于在夹缝中生长。可当他越大,便越明白为何当年曾祖父甘愿将秦国大政交于宣太后多年,甚至在他的父亲临死的之前,都不曾除掉当年扶持着他上位的华阳太后。
并非是将他们扶持到秦王的恩惠,也并非是一路上相伴的感情——只要不伤害秦国,只要有益于秦国,没有什么样的委屈是不能承受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去做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父王说得对,母后,”嬴政看着赵姬,垂下眼睛挡住了眼中翻滚的波澜,“政儿太看重您了。”
或许在一开始就是错了的,在十几年前当他发觉赵姬在手足无措时第一反应是向吕不韦求助的时候,在她因为吕不韦短短几句话就顺从的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在赵姬要求他为她争口气而不是平安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的。
一如他的父王只爱着他自己,赵姬也从来不会爱他人胜过爱她自己。甚至比起异人,赵姬要更为贪婪,她要所有人都爱她,要所有人都重视她,要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却又什么都不想付出。
正如此刻,明明她已经下定决心抛弃他而选择权利,却又不知为了什么反悔——若是宣太后,她定然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