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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翌日清晨,季明决一反常态地早早前来。他面不改色地抱起长公主的小狗,望着坐于镜前梳妆打扮的长公主,良久才道:“殿下,昨晚辰殿走水了。”她早晚都会知道,不如自己告诉她,也好防着不让她惹祸上身。
    她匆匆转头,刚刚带上的耳坠子在脸庞瑟瑟颤动,映着她眼里的惊恐之色,“小筠可有事?”
    “贺兰公子没能被救出来。”季明决淡淡道。
    长公主眼中立马蓄满泪,她胡乱擦两把眼睛,笑道:“逢之哥哥可别同我开玩笑,小筠怎么会没出来。”她知道表哥不喜欢贺兰筠,一定是他在骗她。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季明决心底升起不虞,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臣怎么会骗殿下,臣今日接到消息便来告知您了。”
    两行清泪立马挂下来,她脑中仿佛裹了层油纸般雨打震颤,只胡乱道:“哥哥你别胡说……”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去念恩寺之前,曾派福子送些伤药到辰殿去,立马高声喊道:“福子!福子!过来!”
    然而只有阿颜一脸紧张地进来:“殿下,福子……昨晚一直未归。”昨夜见福子领了差事去辰殿未归,阿颜本想派人去寻,然长公主刚从寺中回来,她一时就忙忘了。谁知走水的地方就是辰殿!
    京仪如遭当头一棒,扯着季明决的衣袖磕磕绊绊道:“哥哥、福子在不在辰殿里?”
    他只将长公主冰凉的小手裹在手心,轻声道:“殿下,福子不在辰殿中。”
    “那她去了哪里!”她睁大双眼吼道,打击接踵而至,京仪已经微微有些失控。
    “殿下,您从未派宫女去过辰殿,您的宫女只是一时贪玩跌进湖中溺水而亡,您记住了吗?”季明决替她整理好一缕散乱的长发,眸色温柔地注视着她,说出来的话却令她不寒而栗。
    她知道表哥是想撇清她的关系,前阵子皇后才借此事发落了她,若是别国质子身死却还扯上一国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京仪不能让小筠和福子死得不明不白,她扯着表哥的衣袖,仰头哭道:“哥哥,他们是被害死的对不对?是不是有人害的他们?”
    季明决接过阿颜手上的绢帕,替她将眼泪轻柔擦干,安慰道:“殿下,天有不测风云,这对贺兰公子何尝又不是解脱?”
    京仪只摇头哭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按着两国协定,小筠长到十八岁就能归国,而福子二十五岁的时候也能放出宫去回家嫁人。她以为自己能保护小筠,以为那个会因为她一句话便开心不已的小宫女,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出宫。
    她腾地站起身,失神地喃喃道:“我不信,我定要亲眼看见他……”
    季明决怒极,锢紧她的手将人带到桌前坐下,压抑着怒气道:“殿下为何还要如此任性行事!”
    京仪被他吼得发懵,愣怔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连去看看他都不行吗?”
    伸出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泪,他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冷静道:“不行。殿下,你明白原因的。”
    身为长公主,她当然明白其中原因。可是作为朋友,她不明白。
    见她哭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季明决皱眉,将自己早已备好的安神药端到她嘴边,轻声哄道:“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去辰殿,那样会给贵妃娘娘带来无穷的麻烦,明白吗?殿下喝完药,睡一觉就没事了。改日臣会带您出宫散心。”
    京仪看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容,只觉两人之间隔着滔滔长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不是出宫玩一玩、散散心就能消解的,是他不明白!
    他没料到长公主如此看重贺兰筠,听着她喝完安神药后,却还躺在床上不住抽泣的声音,季明决不断心生烦躁。但当断即断,早些把这个祸根挖掉,他才放心。
    ☆、第 29 章
    “京仪可喜欢?”季明决在她发髻便斜斜插了一支衔珠钗,低声问道。
    长公主看了一眼铜镜,别过眼淡淡道:“表哥不必破费。”时隔数日,季明决约她出宫游玩。若是往常,她必定兴致极高,但近日她无心玩乐,还是看在表哥也是关心她的份上才勉强出宫,此刻在首饰店中试妆,却仍怏怏地提不起兴趣来。
    她一身素色,妆容也稍显寡淡,与这流光溢彩雍容华贵的珠钗的确不太符合,季明决察觉到她的低落,微微皱眉,只得将它轻轻从发髻中抽出。
    不料珠钗钗尾勾住两根青丝,怕弄疼长公主,他尽量动作轻柔,反而更勾进两根发丝。
    见他两道剑眉深深皱起,仿佛在和多难缠的对手作战一般。她才知道驰骋疆场、官场上亦是游刃有余的季大人也会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被逗得不禁抿唇一笑。
    季明决手中还捏着那恼人的珠钗,见脸冷了一天的长公主终于一展笑颜,心底的不快消散些许,柔声道:“殿下不怕痛?头发被勾住了还笑呢。”
    这时阿颜已经赶忙上前来搭救,京仪微微仰头望他,美目深凝,然并不说话。
    长公主不说话,他便自作主张,吩咐店家把长公主但凡多看两眼的首饰全部收起来。她一向是个爱打扮的,宫外的东西虽不如御用的名贵,但胜在精巧。季明决前世亲手打理长公主的吃穿用度,她的喜好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见一旁堆得越来越高的礼盒,有些许不喜,推辞道:“表哥,我用不着这些。”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她的确没有打扮的心思。
    季明决见她又恢复了那幅幽怨冷清的面容,仿佛刚才的展唇一笑只是错觉,手上挑选首饰的动作一僵。她与贺兰筠不过认识数月时间,就值得她这般面带愁容、形容枯槁地怀念?
    自顾自地将首饰全部挑选出来,季明决也冷声淡淡道:“臣送给殿下,与殿下喜不喜欢是两回事。”
    京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知道是自己扫兴,别过眼寡淡道:“表哥,我想回宫。”
    两人此时正在点中一个半人高的花瓶后,他伸手环过她的腰,将人虚虚搂进怀中,压低声音:“殿下,臣是您的朋友吗?”
    她不明白,只点点头。
    “殿下失去一位朋友,臣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殿下要为一位朋友,而伤了旁的友人吗?即使这位友人这么关心您、心疼您……”
    京仪直觉眼前人柔和又略带失落的神情下,压抑着点点疯狂的因素。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脊背贴着房梁,轻声道:“表哥,我没有想伤害你……”
    “可是殿下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让臣很是受伤。”他目光下视,眼神遂远幽深,拇指按在她嫣红的唇瓣上,轻轻摩挲。
    “表哥,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长公主声音中已经带上些许哭腔。
    “表哥!你也在这里!”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
    季明决额角一跳,回身,果然是他真正的表妹沈念念,身后还围着好几个盛装打扮的京中贵女。
    这家店铺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子,是高门贵女们最爱来的地方之一。在此地让长公主和表妹相遇,只能说是他百密一疏。
    他看清表妹身后还站着秦皇后幼妹秦茉,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向表妹沈念念笑道:“念念怎么来这里也不告诉表哥一声?”
    沈念念第一次得到表哥如此亲切的称呼,还当着那个长公主和众多她才认识的朋友的面,害羞得脸上都微微泛红,娇柔道:“秦姐姐邀我出来游玩,我便跟来了,表哥不会怪我吧?”
    她本是一介孤女,父母双亡后便一直借住在姨妈家。然随着表哥在官场中崭露头角,季家的地位在京城中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前些日子竟收到京城秦家小姐的花宴请帖,那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家呀!
    沈念念忐忑不安地前去赴宴,得到一众贵女的热情款待。她不禁心生憧憬,认定自己逐渐被京□□媛圈子接纳。而这一切,都是表哥的功劳。
    她身后的秦茉悠悠出声:“念念不是刚才为季大人挑中了生辰礼吗,现下正巧送给季大人。”
    季明决听了这话,有些不虞地微微皱眉,然他与秦家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替秦家监视长公主。
    秦家默认他对长公主无男女之情,此时他自然不能在秦氏女面前拆自己的台。只好装出兄妹情深的样子,佯装感兴趣道:“念念当真是有心,只是我身为表哥,不应当让表妹破费。”
    沈念念微红着脸,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楠木盒子。不料她脚下一滑,好似崴了脚一样,眼看着就要摔倒。
    季明决一眼看破秦茉眼中的审视,略一踌躇,还是上前扶住她,淡淡道:“表妹当心。”
    沈念念顺势挂在他身上,红着脸柔柔道:“多谢表哥,不然我就要出丑了。”表哥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芳心暗许,连自己身旁的小姐妹都时不时若有若无地向她打听表哥的消息。她只有姨母的庇护,必须牢牢抓住表哥。
    她站直,将礼物向他递去,还低着头轻声道:“表哥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只能送些俗物,还望表哥不要嫌弃。”
    他正要想法子送走这几个碍事的姑娘,那秦茉却注意到房梁后的一片裙角,看其布料与纹绣,绝非普通女子所能用,当即看热闹不嫌事大道:“看来季大人今日有约,咱们还是快些走吧,省得打扰季大人。”
    季明决面色不变,只是心中对这秦氏女的厌恶再添两分,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身后人遮得严严实实,云淡风轻地笑道:“诸位小姐见笑了。”
    沈念念看清表哥维护的动作,小脸顿时煞白。她尴尬地收回递出礼物的动作,咬着唇委屈道:“表哥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姐姐,也不让我认识?”
    “放肆。”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着淡色素裙、面容清淡却典雅得不沾染半点俗尘的女子走出。
    果然是长公主殿下。
    心底想法得到印证,秦茉压下眼中闪烁的光,领着身边的姐妹行礼:“见过长公主。”
    然京仪不说平身,只由宫女扶着,目不斜视地离开。
    季明决察觉到秦茉内心所想,为了秦家的信任而不得不驻足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跪在地上的沈念念心底翻起嫉妒,她数次向长公主行礼,次次都被她忽略,不过因为她身份比别人高贵些罢了!而今日是表哥生辰,表哥竟从衙门告假,专门陪她出宫消遣……
    此时京仪已经登上回宫的马车。马车悠悠行驶,她背靠小枕,仿佛精神不济般闭目养神。她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心底却泛起些陌生的情绪来。
    刚才沈念念那一声欣喜的“表哥”,仿佛在提醒她,逢之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他还有名正言顺真真切切的表妹。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不在家中陪母亲和表妹,特意告假来陪她消遣散心,而她还终日冷着脸耍脾气,难怪他会说出那番话,原来当真是自己伤害到逢之哥哥了。长公主平生第一次有了些许鸠占鹊巢的愧疚,一时竟躲在房梁后不敢现身,怕看见逢之哥哥对别人也那般温柔。
    而沈念念话里话外的亲近、娇羞之意,无一不提醒催促着长公主承认,她就是想霸占季明决的全部关心爱护,就是想他的眼睛只能看她,就是想他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来哄她……
    长公主躲在房梁后,等着逢之哥哥拒绝她们,随后正大光明地将自己牵出来,表示自己才是逢之哥哥最喜爱的妹妹,但是她没有等到。
    长公主的骄傲不让她承认自己希望落空,不允许季明决被人带去看什么生辰礼,她只冷着脸率先离开,留下一地鸡毛。
    马车还在悠悠地向前行驶,长公主心底泛出些不知名的酸涩来。
    ……
    数日后。
    日光明媚,草木葳蕤,忙碌了一早上的兵部衙门终于稍稍安静下来,沉浸在暮春的静谧之中。
    后院侍郎季明决的书房外,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长公主扒拉着木门,只露出半只眼睛打量着屋内的年轻郎君。
    郎君一身修长官服,身子如修竹般挺拔,在兵部一众年迈官员中鹤立鸡群。此时他正低头处理公文,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笔迹若飞。偶尔遇到些难办的问题,郎君眉间微蹙,闭目思考一霎便飞快批阅。
    日光正好穿过窗扉照到他桌上,浮金粉尘在空气中悠悠游荡。郎君精致的眉骨仿佛也染了金光,美得展翅欲飞。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呀!”兵部左侍郎亲自来送一份公文,谁知在季侍郎门前看见止步不前的长公主,没多想便出声请安。
    被抓包的长公主向左侍郎讪讪行礼,轻声道:“您快去忙吧!”别耽误她看季表哥。
    然郎君已经听见屋外的动静,搁下笔起身,缓缓步出,接过左侍郎送来的公文,才拉着长公主进了书房。末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季明决心知那日长公主必定不快,而他没有追出去更是罪加一等。但他也不愿时时被冷淡对待,心想便让长公主冷静一段时间也好,谁知小丫头竟然亲自来衙门里寻他。
    将人抱在腿上,他带点笑意轻声问道:“刚才看什么呢?”
    京仪脸上微红,拿不准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偷看的事情,口是心非道:“书房好看!”
    季明决只嗤笑一声,颠了颠怀里的小公主,笑道:“殿下怎么大驾光临?”
    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不计较他又像对待宠物一样逗弄她,只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木匣,递给他,期期艾艾道:“给你的!”
    郎君如剑长眉微微挑起,似有不解。
    “你过生辰都不告诉我,害得我在别人面前丢脸……”小公主微嗔。
    “哥哥对不起,我要是知道那天是你的生辰,我肯定会好好陪你,不对你发脾气的。”小公主的声音越说越低,这是她第一次向平辈人认错,羞得手足无措。
    季明决没料到骄傲如长公主,竟会主动来向他道歉,连日来的不悦一扫而空,捏着她的手笑道:“殿下忘了?臣永远不会对您生气。”
    在他宽宏大量的对比下,京仪更深深体会到她的自私,可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自私。小公主的脸红了又红,樱唇轻启数次,还是没能开口。
    在她的唇瓣上轻轻一吻,季明决颇有耐心道:“殿下要说什么?”
    “以后……可不可以只有我能叫你‘逢之哥哥’?”小公主扯着他的衣袖红着脸飞快道。她没有道理不让沈念念管他叫“表哥”,但是只有自己可以叫他逢之哥哥。
    季明决为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随即明白话中的含义,眼底都染上些笑意,柔声道:“自然。”
    “那臣该如何称呼殿下?”他捏住长公主耳边的一缕碎发,故意在她脸上搔着。
    “你这个坏人!”京仪被锢在怀中躲闪不开,痒得直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