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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琴走七弦风响佩

      当清冽的晨曦悄然吻落窗檐,掌柜儿的一天就由这番无韵的歌的呜咽而初始。
    微微梳洗罢,撑开玄青色的窗骨,任凭初阳洗褪昨夜仍残存在心底的寒霜,那是一双微凉的嫩手,默默地抹去被熏黑的夙怨。
    从天穹那张淡漠的脸上唯一一缕伤疤堕下的碎雪,在冬日的霜寒中零零飘落。
    微霜的晨光,是墨笔间蘸着的淡金色,在近乎无声的挥毫之中,飘零落他的睫毛,烙下微微光点,似吹落星雨,福泽尘烟,随风,频频颤舞。
    木质楼阁,坐落在街巷两旁,馥郁着沉淀的馨甜,凛风将这杯令人不知不觉沉溺得不愿醒来的陈酿吹散而去,像是黯淡的花的嗓音,在肃杀之间隐隐扩散
    街上行人尚且不多,应是天光刚起,尘间似乎还半眯着剔透的魅眸。
    回望屋内,东瓶西镜。
    执笔挥毫,正是:
    衣旧贫贫
    参来不颖
    瓶生寡言
    镜似无赢
    尚还没来得及提笔落款,那种难以言状的窒息感又从胸口处往上无法抑制地漫溢,引得他一阵咳嗽,连肺似乎都呼之欲出。
    那番近乎于灼伤的隐痛感,卡在咽喉纠缠不休。夏世分只觉被一只寻仇的怨手死死扼住,而那张仇人零落着滚烫血泪的脸庞,在隐隐朦胧之下,确乎与自己无异。
    那只记忆中的冰蓝色蝴蝶,犹如一夜碎落的霰雪,萦绕在自己久矣淡忘一切的双目之前,迟迟不褪。缥缈晃眼之间,幽邃彻骨的凄寒沾染上他的双鬓,却那么温暖,幻化作这一切的滥觞。
    仿佛,她那双墨中泛着微蓝的眼睛,似乎勾勒着莹莹水痕,楚楚地凝着自己,清晰如昨。
    玲珑空洞的瞳仁里,是少年孤抱古琴,纤指错落,五音枯华。
    凄楚么?是,却又不是;怨悔么?是,却又不是;自责么?是,却又不是——不是,亦或都是……
    ……
    “你,走吧……”
    ……
    得与失,不过只在你我之间。
    可你明知如此,可你,明知如此……
    转瞬间,人影涣散,那如蔚蓝色琥珀般的碎蝶,渐渐泛出一丝黯淡的凝红色,是通透的朱砂,是死寂。
    “十年了,你还是无法……咳咳……无法放下该……咳……早该放下的一……一切……”
    得与失,本就是一盘你不得——不下的棋弈……
    “你这个……这个……懦夫……”
    少顷,紊乱的气息微微平复一些,血蝶碎裂,像是这一盘棋蓦然……棋盘碎裂,像是这一只血蝶蓦然……
    倒是不知是蝶幻为人,亦或人幻为蝶了。
    “掌柜的,喝药啦~”背后先是清脆的叩门声,而后便是一句平凡不过的话了,可这一颗颗剔透的雨珠从她口中吐露而出,却很甜,是抹了蜜甜到心里似的。
    倒是不难回想起,她素日来送药时微笑盈盈的神色,宛若这肃寒冬日的清晨在另一畔温润的洌旸,给人很是微凉的舒适感。
    想到这里,颊边确乎是涩苦的莞尔,悄然转身,将方才捂嘴的帕巾用左手握在背后,这才前去开门。
    强忍着那番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一概否定了般的挫败感,匆匆一把扯开门闩。
    那对似喜非喜的秀灵眼瞳在微霜之中盈盈而颤,似乎沁处水来般,宛若墨珠坠地,玄青光转。纤纤可数的睫毛,半蔽遮目。温润的芳唇,像是伏了层薄薄的糖蜜,随之而起的笑靥,恍如漫天桃瓣,令人醉至心所。不高不低的鼻梁泛着清而幽的精致,恐怕再是精细的刻刀亦无法雕刻出如此杰作罢。滑腻温润的肌肤,嫩出的,是淡淡隐现的浅粉,隐隐颦蹙之间,盈盈笑颜之间,犹似一盏香茗,入唇则甘,入舌则微涩。
    有的时候,世分甚至一遍遍地质问自己,她是欣是愁,是悲是欢,然而任凭他自问良久,依旧得不出半点答案。
    有时候,她的笑靥有如黯淡月华,那一首淡然浅唱的歌曲,似乎从中读到些什么,然而又于恍恍然之间觉望,恰似竹篮打水,溯洄而上。
    她一袭翠色纱衣长裙,长发如瀑,缕缕飘散,像是永远沐浴在三月日光下婷婷生长的芳华,无音而有韵。
    正是:
    黯淡兮笑靥吟风,
    馥郁兮暗香朦胧。
    默然兮香茗一盏,
    灵韵兮谁品其中。
    “小葵,你不冷么?我和你说过许多次了——这里可是北国,不是你家江南呀……咳咳——”夏世分的脸上平添了几丝无奈,略微绷紧的脸部肌肤,倒像是个不忍下心来责备自己小女儿的老爹,那种表情,当真一言难尽——
    “可我的确不冷呀。”说着,一边把药汤与木盘轻轻摆到桌上,“呶,这是今天的药。”
    “怎么……会不冷呢?”遥望窗外,正是:雾凇沆砀,天云一白。
    她悄然坐到木椅上,用食指一遍遍地来回绕着垂过耳根的鬓发,像是在思考一道无解的题,一番难以言状的事。半晌,才传来她那种蜜饯般却着实令人心疼的嗓音:“或许是冷得惯了……倒也就……不觉得冷了吧……”
    瞥望窗外,但见:
    雪裹残云,风霜呜呼。
    这座毗邻京都的城池尚还半眯双目,略无重量的晨曦,灰白飘洒在睫毛上方,犹似点点彗星迹痕。这种暗居于城的声调,就好像一首古曲清幽低沉的主调,如喟似叹,半是氤氲温柔,半是喑哑呜咽,八指抚琴,五音空灵。
    各店吆喝之声、众宾客谈论之声,自是如期而至,嘈杂而有序。或许是这城郭永远要比人醒得晚罢。
    然而,有的人也总是百般麻醉自己,或是生来便醉,或是借以酒精。而后者,不论何时何地,八成儿是个酒鬼。
    世分默然地伫立了许久,自是目睹了她瞳仁里仿佛深深铭刻进去了般的——这座城池,这座由慢条斯理的木质齿轮构建而成的,这看似有晴亦是无晴的运转机制。
    就像把手轻轻伸进翠碧湖泊之中,虽一时泛起微微涟漪,然而终焉之时,却依是风平风静风无音;舀出的水波在十字之间流荡,折射着风霜的色彩,然而依旧顺着指尖的缝隙游走,回归故地,谁的指尖没有缝呢?
    就如这样,他仿佛从这一盏香茗中品味到的,远非香气沁心如此而已……然而,再度回目凝望,却仿佛一切都已离他远去……
    嘴角边,又是一阵枯涩的莞尔。
    窗外那些缥缥缈缈、不愿逐风却依然的碎雪,那些苍白的、残破的、零落的、畸零的、随风而逝的蝴蝶,或许,就是我们生命的烟花罢,生于天地,归于天地,而所谓人定胜天,不过是……
    为自己的荒乱想法摇了摇头,然而蝴蝶振翅尚可引起风暴,愈是企图忘却,便愈是……
    正当如此苍茫之间,她蓦然回过头来,少顷,她脸上那种空滞的孱弱感渐而褪去,取而代之的,便是渐次苏醒的欣芳,“咦……”痴痴笑起来,“掌柜是抿了口红么?”
    这无疑又给世风鬓边的冷汗平添一抹尴尬,甚至快露了馅儿,握着帕巾的手下意识更紧了些。
    正值不知所言之际,幽冷缥缈的嗓音有如丝丝水珠滑过上乘木质茶器般溢至耳畔,依稀可辨,仿佛是:
    “列为看官……”
    “说书的出来瞎溜达了,莫非是冬雷夏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她似乎对那个“微妙”的发现并不怎么感兴趣。
    世分暗松了口气,自觉与一个大罪释放的囚徒无异,正了正嗓音,道:“相比是删改已毕,书作已成了。”
    待小葵匆匆下楼了去,夏世分他这才摊开手中原先紧紧握着的帕巾,粼粼褶皱,甚至还飘零着新鲜的汗渍,冰凉得刺骨。半凝半固,那,或许是朱砂罢。
    然而转瞬之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驱使般,它们动了,琴弦飞扫,变化无常,正是那番紧密接连、嘈嘈切切的琴走风声,将这受了蛊毒般的侵蚀,渲染着演绎到了极致。它们扭曲着,不断地扭曲着、碎裂着、崩离着,一滴接着一滴……
    ……凝成一只躁动而冰冷的凝红色血蝶,它清晰如昨地脉动着,像是一句刺骨至身却不失温热的毒辣咒文,那句尘封已久的、支离破碎的……
    泼淋八字,正是:
    世风日下永世分崩
    索性不去看那劳什子,默默将其置于桌上。一把举杯,将汤药一口灌下去,滚烫得仿佛铸剑锻铁的熔炉。
    触及舌尖,依然是那番枯涩的莞尔,然而触至舌根,却是一反常态的……
    “想不到,这一杯……”抬头喟然,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甘甜的枯涩,“竟有如此滋味……”
    轻轻将右手按在左肩之下,那种勃勃的脉动通过指尖扩散开来,像是星辰的一呼一吸、一颦一蹙,灰色的声线兀自收紧,摇首自叹:“你的心,可曾是用冰用铁做的么……不,不……”晶莹盈满了眼眶,甚至要破茧而出,然而,终究不舍地留恋,呼吸愈加哽咽,“不是的……纵然是以冰、以铁铸就,亦是遇火则熔,遇焱即化……
    “可你的心,究竟是什么……
    “你——你这个懦夫……”唏嘘的午夜盈满眼眶,像天幕,被鸦群蓦然霰落的玄青羽毛铺盖得寂然无声。
    是夜,它黑得永无止息,无论灯火与阑珊,它素来醒得比人晚。
    仿佛之间,只闻星辰倥偬。
    流动的一二点,谁人浮起,又是谁人落下,茫茫天际,有若巴乌啼啼,呜而哽,哽而咽,或许,只有那壶淡漠而孤然的碎月,与暮醒之人为伴。
    渐而,沉淀而干涩的双目在寂静的忙乱中静默挣开,始知大梦初醒也。
    一点一星的蜡泪,伴着哭红的烛火,像一盏黎光初晗的精致古朴的凝红灯笼,枯涩地一点、一点坠入梦中,被昏花的夜一丝一毫一缕一寸地,静寂而湮灭,羽化而登仙。
    哭红的烛火,她在案前默然执笔,霜迹般的月华悄然飘零透了窗纱,静默着目睹这一瞬瞬……这一瞬瞬浮生更迭,生起星落的哑剧。
    喑哑的星辰,可是向那烛月影,补送最后的诀别诗。
    黯然自喟,只望原谅,“光”的脆弱只是夜尚还太彻底,只是这一场还未上演,便已逼临绝幕。
    不得不迈向终焉的脚步,像是蜿蜒分叉的黑褐藤蔓,死路之中曲折着昏聩的生路,而那微然如芥的生路,又很快被夜幕的寒霜一并吞噬,终究只是,垂怜的慰藉。
    这张静而绽现的星象图,当真令人难以参透。
    ……
    暗自咽了口唾沫,仿佛把所有疑问尽数吞没于心,正了正嗓音,方知其声仍兀自,嘶哑拙拙。半晌,吐出二字:“你在。”
    那般既不是问又不是述的语调,被飘零四散的月辉饰成昏聩的皎白,一匹少年绸。
    蓦然驻笔,闻声回首,那瓣在悄悄烛殇中渐而愈走愈远的容颜,烛泪珠落纸间,晕开一道本便呓语朦胧的墨痕。微微抿嘴片刻,方言:“我在,一直都在。”
    “我……我……我还以为你……”隔在昏沉烛光里的声音,仿佛想到了什么,却突兀而止,没有再说下去。
    往事种种,逝然如川。虽时隔三日,却如尘前忆梦般,昏茫喑哑。兀自在脑海中,一幅复一幅,哭红着眼底:“你……你知道么,你离开后,这里已经不是这里了,太多……太多,像是凝结了结仇多年的冤魂,如今他们要回来了,在脑海里……魂绕不休……
    “那些,那些影子……仿佛有吐露不尽的夙愿,来来回回……
    “这到底……
    “该如何是好……”
    “小夕,你这……又何必问我,”默然摇摇头,携着一缕略带玩味的笑靥,在那寂然月华的辉饰之下,楚楚而绽,多少平添几分,一言难尽,“夕是要往哪边走,这便往哪边罢,”放下笔杆,碎步往榻边木椅,悄然坐下,“这人啊,是一种又以自己思想为中心,又是执着的生命,要往哪条道,愿往哪条道,将往哪条道,皆是半分听不得他言,半分强迫不得的……”顿了顿,乃言,“想必小夕已有了抉择,又何必求问于我?”空举过杯,回望窗外。
    千树万树的梨花吹净梦中之人,这座小城尚还蒙寐在初晗的黎光之中,眼饧的晨曦飘进窗檐,恰似没有重量的灰烬般的咏叹,纵是眼眉、眉毛、泪花、鼻梁、嘴唇,乃至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无一例外,都一番既非生亦非死的腔调。
    一支支精致而又落寞的银蝶,为风尘所搅动着,抖落于世。
    红尘阡陌,但见:
    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当思绪绕过下一个转角,又可曾会预见,谁家的孩子在茫茫雪地里迷了方向,无助在四周张望。
    自己岂非那般,总是在一个又一个阡陌拐角处,左顾右盼、四下张望,可千算万算,却始终算不透……算不过人心。
    迟疑良久,瞑闭双眼,只道是:
    摇首自喟不得以兮把酒欢歌与东风
    瞻瞻来生无言对兮只盼犹听花雪鸣
    “夜,终究是喑哑了下来,可,是谁人在那好似泡影虚无的彼岸,执着幻灭的灯;又是谁人,将那一支支破茧而出的残蝶,折碎成我们生命的烟花,放飞向无边天涯,最终幻化作长眠的梦影?……
    “少年手中弥留的温润,与泪花一起、与蜡泪一起,像一瓣瓣深秋风中的落叶,不觉间,已是落了满地的缤纷,葬在了梦中,微凉斑驳的地板上。
    “晨夕张望向窗外,孤自念道;‘夫人生在世,想必,唯有寂寂月明,与君同邀,共赏辰良……’
    “想来如此良辰夜色,若徒待明日,则不免哀声自艾……感慨至此,遂披衣起行……”
    说书的,约是位束发少年,冷冽的风霜滑过窗檐,掀开微浮衣角,他素袍一袭,有如一抹被吹得髣髴的尘埃。
    着实令人费解的,却是他那面稚气未褪的脸上略显枯老的灰红嘴唇。有如丝丝水珠溢出上乘木质茶器般,幽冷缥缈的嗓音,字句之间,抑扬之际,好似一位素昧平生却又一别经年的老友,偶遇于你,邀你坐下,寒暄两句,再叙叙旧。他仿佛,也就是此俦人也。
    愈是浮华阑尽咽喉,愈是荒芜溢过嘴唇,胸中灰烬般的干渴便愈是令之焦灼不安。
    沿着窗檐瑟瑟鼓动的东风冷硬地灌入木质的空觞,进而作出空懑萧萧的颤音,像极了殇叹拂过荒野,荒野拂过最后一缕彼岸花的声色,那愈加令他恍惚地不安起来了,这个男人现在所需要的,或许只是麻醉,麻醉到,不要再醒来了。
    ——这是栈中的枯落一角,所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云云,许是这等寂寥之地的一小舟落叶罢了。
    “小二,筛满。”极不耐烦地撕开喉咙,这个男人方才从雪影仿佛中回过神来,突兀举起空觞,眼见的,酒满木觥,心中自是一番空落落的满足感,他想要的,也许只是麻醉。“漆然夜影在他的双瞳间流转,像是淋上了的墨,终是被不舍地零落,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勾勒出那层淡漠于世的眼眶,它换来更深、更冷的黑夜。
    “山雾被罡风吹散,那四散支离的彻然蟾光,像极了翩跹摇曳的占风铎。
    “他端坐于这山腰的一方石凳,举首对月,但见: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摇首太息,孤自语云:‘是夜,恐是有得几人难眠……’”
    空灵的月霜渗过缕缕冈雾的罅隙,汩汩在那对崖山涧的飞瀑之间,髣髴溅起一地的微凉,那番微凉的弧度,亲而不近,远而不疏,丝丝缕缕,颇似他那微抿着的嘴角,透彻得近乎难以看清。
    罡风吹动他面向对崖的瘦削背影,将一袭白袍刮得猎猎作响,在他日渐苍老的面容里,雕下为数不多的皱痕。
    时过境迁,因而不免太息痛恨,举手而视,唯见浮世之唏嘘,人力之绵薄,而自问“往者既去否,来者可追否”之行之径,亦时时有。只见掌心脉络,纵横之间,可曾有过半寸生命之迹?
    然时过久矣,久得连自己也不曾知晓,自己是何许人也。
    ——噫吁嚱,常明,汝当真,有趣之至。
    瞑眸,缥缥缈兮若流风回雪,但闻星屑落坠凡世,唯恐惊了一案的残棋,遂躬身,伏于案上,“看来还不至于落到无牵无挂的地步,”维扬唇,乃自嘲曰,“可该置下的终究是半分紧攥不得啊,常明。”
    “师尊。”沉淀的,风掠过几缕哭音。视线之外,是唏嘘的夜幕,而夜幕之外,正是那抹流月,扼住残缺的疤痕,流照尘烟。如此音调,似非这等年纪少年所应有的,然近乎于耳廓,凄然如淋,倒也兀自真切。
    方回过神来,启目徐徐,只道曰:“既来,便如此坐罢。”
    待至月华溢目,既坐,他暗余几丝甘苦而玩味的笑容,在夜的唏嘘之下,则被显喑哑。方开口,问曰:“徒儿可又预见何人何事?”
    犹似被风吹得瑟瑟阵痛的红灯笼,那对孤自黯淡的墨眸,像是被徐徐贯透的箭矢刺灭,直教人心疼。为师的咽下喉中方才泛起的那口酸楚,兀自是那般笑意。
    空过半晌,只听得那少年呓云:“不过是轻烟飞尘、泪烛红灯。”摇首,扼着心中那番哭音,“并无大碍,劳废师尊烦心,”扬眉反诘,“倒是师尊,可是彻夜无眠?”
    “非如是也,”回头遥望,正是:
    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
    举杯微抿,只道说,“此山间异景也,为师难余闲暇,故夜行至此。”
    “徒儿可倾心于博弈?”他示目晨夕,在星辰阴影之下,那番笑意愈是像被喑哑得倍增玩味的氤氲,转目石案。
    答曰:“略同一二。”遂凑向那一案,只见那中央端的是颗白子,奕盘四角,黑子各一。
    那晨夕方意欲重整棋局,却见师尊稍一颦蹙,正欲说些什么,不料晨夕有所会意,遂逐残棋之势,继而再奕。
    但见那浩然怅月流过他肩,雕镂出他那神采依然。那始终未有半分褪去的嘴唇弧度,略带半丝的刀锋,微含半缕的星痕,在夜的唏嘘之中,在那不觉之地,默默,为之掌灯。“夫奕者,局中浮生也;”白旗落子,只见师尊兀自驻目奕盘,仿佛默颂喑哑的辞赋一般,潺潺低语道,“浮生者,时而盛气盎然,时而气竭惘惘,命局之内,奕盘之上,莫不似有命定而转瞬机变。”
    晨夕执一黑子,略显踌躇之意。举首遥望,却见那漆然暗夜的无边帐幕之上,髣髴一盏孤星,渗透过寂静的荒芜,默默,沾落于其睫,像是清冷凋落的霜花。
    “到底要多久,方得见证来日的黎光初晗呢?……”思索的河川,愈走愈远,终是汇入更深、更望不到底的海。
    “当一个人的生命被团团围困,便也就没了气,没了气,自然是要出局。”晨夕回望过来,只见那茫然月纱飘零他的唇前,微扬的弧度像极了一个精致得令之费解的符文,这令人愈发参不透了,“为师总不能呵护你一辈子,待二百柑树成林,自然亦会遇见万般所望匡护回护之云云。”
    只觉那层结于睫前的霜花被悄然晕开,盖是孤星一暗,像是易碎的玻璃盏,继而一无休止得那般喑哑了下去。
    眼皮底下不知为何,有着灰茫茫酸楚的余味,可是尚未燃尽的烛泪在眶中回转?亦或是,琉璃般的……梦?
    少年哑然地张合嘴唇,无声无息之间,许是“生而为人——我,对不起……对不起……”,颤抖的右手,无奈间落下黑子。
    “前路漫漫而修远,万望三思而后行,后行而无悔,无悔而无畏。”做师傅的似乎有所觉察,却仍兀自面不改色,纵是月光的弧度已然瞥过一个又一个的转角,微然浅笑的弧度却丝毫不减。
    “落子无悔,自是无所畏惧。”那似乎猝然长逝的孤星,极力扼住几近溢出蜡泪的咽喉,在那光影都哑然无言的角落,孤立而离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更深夜半,寂寂寒舍,兀自流转颂读之语,是声,或缓或疾,或抑或扬,时而有如连珠坠地,时而好似银瓶乍迸,时而欢而不欣,时而哀而不伤,清清凄凄,宛若寂然鱼鼓,静叩于心,“‘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月影流霜,悄然蔓过窗沿,恰似泠泠窗花,留下一湾微凉的弧度。
    不觉为之侧目,那一盏支离破碎的月光洒落掌心,泛出微微烛泪般的凝红。
    子愚似有恍然大悟之意,举首遥望,但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黏稠的玻璃碎珠坠满肩头。
    他屡屡意欲将其牢牢攥住,不料那黯然微光竟于指尖悄然淌过,寂寂寒舍,但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他缓缓摊开掌心,只见那微微凝红,有若蜡泪淋落,无声,无息,不觉而呓:“痴儿,可是你么?”
    不料,月却不解,转朱阁,那月影自是流亡他处,不得见矣。
    正是: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茫茫之际,她的背影,夜半执的扑动着的红灯,渐渐,与那故土氤氲夜色,一同沉了下去。
    酌酒,邀月,举杯,一饮,那诗句浊然倾吐而出,歌曰:“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
    “师弟倒是好雅兴。”荡然脚步迈入半开的门前,绝类那放浪形骸的祭鼓,无不诉说着变革的粗犷。
    煞白落月,飘然不定地勾勒出其左半面轮廓,窒息的毛孔,紧绷的皱纹,英挺的鼻梁,干裂的嘴唇,尖锐的眉宇与苍鹰般的瞳仁,以及,铁一般刺着泠泠寒光的皮肤。
    他全身都近为黯夜所蚀,只依稀辨得其穿着轮廓,兜帽,斗篷,长袍,无一不在猎猎风中,作出铿锵声响。
    “逝者已矣,还望节哀。”硬冷透过罡风,直贯耳底。
    “那倒是颇费师兄挂心了,”他报以略带礼仪的冷笑,话锋一转,“此来到访寒舍,不知师兄意欲何为?”“吾闻四师弟当众题写反诗一事,请问尊弟有何见教?”零落的月光折射过唏嘘的黑夜,露出狰狞泥泞的半张脸。这具假面已然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庞,唯有每一个字,每一个微微扬起的嘴角边的皱纹——泼溅那飒然锋芒。
    子愚无言以对,只是默然摇首,同那掠过眼角的月珠一般哑然,他只能做个不自知是傻子的傻子。
    “近来山庄内外屡发悬案,或暴毙而亡,或悲喜成疯,或失其踪迹,或同门相煞,人人夜惊惶。身为庄内守御之首,不知大人有何高见?”此刻,子愚冰凉而清晰地发觉,那张居于暗夜的假面之下抽笑着的嘴唇。
    “本部机密,便不劳烦烦子固师兄挂心了。”喑哑的月影像是什么卡住咽喉的东西,这令他愈发难以作声了。
    “确是如此?种种迹象,皆与三余年前如出一辙,大人可还知否?”言罢,只见来人渐而转身,凄然寂夜,徒留下那傲然背影。
    沉闷的轮廓,却如在飓风之中断折了的火柴般,无不诉说着变革的沧然。
    良久,他又开口:“为兄与你说了多少次,莫要将良辰荒废于这等歌赋之上,无益。大丈夫不为国效力,反倒吟起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来了,为兄都替你感到羞耻。
    “倘若兀自眷念昔日生活,又何苦随师尊上这山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