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段嫣也没管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回到坤宁宫后,段嘉瑾也不用人催,冷着张脸端起宫婢一直温着的药碗,几口吞下去。可还没等宫婢们松口气,他就又条件反射一般吐了出来,躬着身子蹲下去,痛苦干呕起来。
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蜷缩成一团。
段嫣垂下眼帘,走上前去将人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然后又转头对含细道:“将备着的药端上来。”
她并没有因为看到这副惨状而心生怜惜似的,冷静得近乎残酷,让人拿了新的药来。
段嘉瑾干呕得浑身抽搐,听到段嫣的话却没有反对,明明不久之前还因为想要逃避吃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躲到树上,不许找过来的侍卫碰他,只能让段嫣来。
不过才六岁的人,却已经喝了寻常人一辈子都没喝过药。即使平日里也注意护养,肠胃却是越来越虚弱,性子也在坤宁宫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与越来越严重的排斥反应里变得古怪恶劣。
又一碗药被端上来,段嫣看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道:“快点罢,我赶着去骑马呢。”
段嘉瑾捧着药碗,呆呆地回头看段嫣,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然后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瞬间就出现神采。他像是生怕段嫣反悔,大口大口把药喝完,等到胃里翻腾,几乎又要吐出来的时候,就连忙捂住嘴,整个人再次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冷汗冒出。
六岁的孩子,轻得可怕。即使是段嫣都能稳稳将他抱在怀里。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段嘉瑾的背,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却看得含细眼眶发酸。
她们公主虽然平日里总是冷着四殿下,却也是最痛自己这个胞弟的。只可恨老天没开眼,竟然让四殿下的遭受了这么多苦楚。
含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难过得很。
段嘉瑾这回终于是没有再把药吐出去了,他白着脸仰头看段嫣,弯起嘴角小小的笑了出来,有些得意和炫耀的意味。段嫣淡淡“嗯”了一声,生疏地捏了捏他的脸,“干得不错。”
然后段嘉瑾便像是得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眯着眼睛,笑得脸上总算有了些孩子气。
众人都知道,于四皇子段嘉瑾而言,长公主的话比什么都管用。
四月份已经入夏,宫里池中早早开了大片粉荷。暑风干热,宫墙之外的淮河夜色响起了丝竹管弦之声,宫中的水榭亭台也常常三两嫔妃相约而坐,赏景听乐。
这等暑气,狩场自然不是什么值得玩乐的好地方。但段嘉瑾一直向来,段嫣便把这个当作他好好喝完药的奖励了。
不过,她还是让人准备好了挡风的斗篷,把段嘉瑾惯用的东西都带上。皇宫西边才是狩场,段嫣带着段嘉瑾,便也顾不上以往尽量低调的原则,乘了轿辇,带了大批宫婢内侍从坤宁宫出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十分招人眼球。
近两年段嫣已经很少往学堂去了,因着平日里段嘉瑾又总爱缠着她,段嫣也很少见到段妘段睿两人。钟粹宫那边同坤宁宫不对付,两边走动少得可怜。
于是到了狩场,看见那边成群的宫婢内侍,段嫣就挑了眉。
没成想偶尔来一回还会遇上宜妃。
段妘和段睿已经牵了各自挑好的马,见到段嫣等人也看了过去。段睿这些年性子愈发跋扈,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宜妃会教导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不是效仿宜妃当初那样只是在伪装也不好说。
他一看到段嘉瑾也来了,完全没有兄友弟恭的念头,尖着嗓音道:“小四儿怎么也来了,等会儿吹个风病了,又得哭着躺上几天。到时候可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你。”
所有人都知道中宫嫡子身子不行,能否继承大统都是个未知数。大皇子段启生母身份低微,如今养在贤妃膝下。而二皇子母妃出身江氏一族,手握边关十万精兵,实力强劲。近些年来六国局势愈发紧张,烽火将起,这时兵马便是一切。所以不少人都认为二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性极大。
这些言论段睿自然听过,心里隐隐便觉得自己比段嘉瑾强上太多了。虽说他不是嫡子,可那完全没有影响,他自认为不会比任何人差。于是每回看到段嘉瑾,他就要明里暗里比上一番,说话句句带刺,极为难听。
段嫣牵着段嘉瑾的手,垂头看了看他的表情,抿着嘴,看起来是很不开心了。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鲁莽得冲上去大骂。段嫣是个不怎么喜欢作口舌之争的人,遇上段睿这种嘲讽她一般都是直接忽视。
但段嘉瑾不同,他年幼便受了那么些苦,有时候段嫣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就会忍不住想再迁就他一些。他是自己的弟弟,是大雍唯一的嫡子,本一出生就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而不是因为来一次狩场便觉得欣喜,还要在某些风言风语里隐忍沉默。
段嫣捏了捏他有些凉的手,示意他提起精神,好好看着。
她先是笑着瞟了眼立在一旁,恍若事不关己的宜妃,然后看向段睿,“二皇弟有空来这狩场,还不如多在诗书上下点功夫。若皇姐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你不就还因为文章写得一窍不通被父皇责骂了么?再说了,就算热衷武道,二皇弟难不成还想上阵杀敌?若真是这样,去北边地界与你外祖一家团聚,恐怕江大将军也会开怀罢。”
段睿脸色顿时就不好了,他狠狠瞪向段嫣,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他确实是重武轻文,前几日也是真的因为一篇文章被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虽然他母妃出身江氏,却一直同族中关系一般。六年前江则璋入宫,就更是不将他同母妃放在眼里。
所以现在一听到江氏段睿就心生厌恶。可不管怎么说,江氏仍旧是他在这宫中的一大□□,于是段睿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父皇斥责二皇弟从不曾学到过什么,我看是有些偏颇了。今日看来,二皇弟哪里是不曾学过东西,只是是把学过的东西都用到嘴皮子上罢了,厉害得很呢。”
段嫣停顿一下,意味深长,“不过,若下回再让我知晓二皇弟这般厉害,那就不得不请二皇弟到江大将军那儿去历练些时候了。”
话音一落,就连在一旁的宜妃都皱起了眉,似乎是没想到段嫣同江氏还有这么深的联系。段嫣仍由她打量,坦荡地笑了下,然后牵着段嘉瑾径直往前走去,宜妃带来的宫人纷纷避开,空出宽阔一条路来。
前面是马厩,左边有一排的是性情温顺的小马驹,但段嫣今日也没打算让段嘉瑾自己骑马,她拿了含细递过来的披风,给他穿上,头上的小帽子也细细戴好。
她蹲下来的时候正好与段嘉瑾平视,发现这人又抿着嘴,正在暗自生气。段嫣眼角一抽,自从段嘉瑾出生后就时常觉得无奈,她心内叹气。
“怎么了?”
段嫣倒是从不对他发脾气,也很少表现出什么不耐烦的情绪。她只会冷静又耐心地问明其中理由,然后有条不紊地解决问题。
但段嘉瑾自幼在病痛里养成了古怪的性子,执拗,敏感。时常毫无迹象地,就开始躲起来生闷气,问也不吭声。
可这回问话的人是段嫣,他被那样注视着,头就一点一点低下去,声音也细不可闻。
段嫣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却故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声音太小,听不清。”
虽然大多数人都因为段嘉瑾身体不好迁就他,这也成了段嘉瑾养成现在这样脾气的一大原因。段嫣不会去制止她们,因为往往溺爱能让人感觉到自己是被在乎的。而只要她还在,就能站在失控的边界线上,时不时将人拉回来。
段嘉瑾不用成为一个恪守规矩的人,只要有她在,他尽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活得自由自在。
“不说,我可走了啊?”
她眯着眼睛,然后做出欲离开的模样。段嘉瑾没忍住,立马就开口了。他握着拳头,深深吸了口气,“阿姐你同那蠢货说太多话了!”
声音大得不像是段嘉瑾说出来的,就连一旁的含细都吓了一跳,望着段嫣两人,惊疑不定。
“我为何不能同二皇弟说话?”
段嫣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垂眸看着他。
往日里皱个眉就把坤宁宫众人急得人仰马翻的主儿,在段嫣面前却像是仰躺着将肚皮露出来的白毛猫儿,被冷落时满身怨气,一旦被安抚了那么一下,有心花怒放,什么不愉快都忘了。
段嘉瑾随着段嫣的动作仰起头,因消瘦本就格外显眼的双眸瞪得愈发大了。他张了张嘴,心里一大堆理由,可就是不想说出来。分明同段睿那蠢货说话就是不应当的,就算阿姐是为了他出头,但不让她同段睿说话,为什么还要理由?
小孩子气恼的理由总是五花八门某名其妙。
只不过一息之间,段嘉瑾生气的原因又换了一个。不再是因为段嫣同段睿说了那么多话,而是因为段嫣为了段睿质问他。
段嘉瑾撇开了头,气得小胸脯一颤一颤的。
直到段嫣走开,也真的按耐住,守住骨气没再同段嫣说话。
似乎是为了从方才的败落中找回场子,段睿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段嘉瑾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马的长尾甩过来的疾风,马蹄飞奔时四溅的石子灰尘,空气里越来越浓的马味。
段嘉瑾捏紧了拳头,冷冷扫了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的人一眼。正当这时,一道身影却如利刃窜了出去,如同贯穿长夜的第一道曙光,划开天际,一片灰暗间骤然裂开缝隙。
明光、暖风、桂花香。
段嘉瑾怔怔松开手,他看向同样愣住的段睿。然后挑起下巴,扯着嘴角,回了个猖狂至极的笑。
骑着马跑了一圈,确定这匹马还算温顺,段嫣便拉了下缰绳,在段嘉瑾身边停下。她今天穿的衣裙并不适合骑马,但只跑个几圈却也不会影响到多少。
她从马上下来,把段嘉瑾抱上去。然后放慢了速度近乎闲散一般,拉着缰绳护住段嘉瑾,慢慢悠悠的遛马走了一圈。
她确实是说了带段嘉瑾骑马,可没允诺骑的是快马还是慢马,就算现在段嘉瑾不满,她也能这样反斥回去。
可等了一会儿,两圈都快溜完了,段嫣却还是没听到段嘉瑾的声音。难得见人这么乖巧,段嫣反倒觉得奇怪。她侧着身,偷偷看了下戴着帽兜遮住大半脸的人,然后她愣了下。
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那般,死气沉沉,或是恶劣不满。此时他才像个普通的六岁孩童,瞳孔里满是新奇,几乎是皮包骨头青筋可见的双手紧紧抓住马脖子上的黑硬的鬃毛。
段嫣指尖动了动,脚下不着痕迹地夹紧马腹,下一秒这匹黑色大马的速度就加快了。
风好像无处不在,整个人随着马匹飞起来。两旁的景物后移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变成五彩斑斓模糊的长条。
段嘉瑾慢慢瞪大了眼,他呼吸急促起来,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神采。
“阿姐……”
声音被风分割得支离破碎,不过段嫣还是听到了,她小心拉了拉缰绳,放慢速度。
“我想吐……”
段嫣脸色一僵。
……
“所以说,你带嘉瑾骑马去了?”
张贵妃毫不客气嘲笑段嫣,“就说你最是心软,明明平日里看着冷心冷清的,叫人害怕,可一遇到嘉瑾就没辙了吧。”
段嫣心内啧了一声,喝口茶没有反驳算是默认张贵妃的话。
“说起来也是奇怪,那小家伙自小就同你亲近,一见着你同旁人说话都要不高兴老半天。”
张贵妃这六年里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反而还随着岁月增添了些安然闲适的味道,看着沉淀了不少。在宫中行事也收敛了几分,不似以往那般张扬跋扈。
不过张家人却没有学聪明,在京都闯下的大祸小祸数都数不过来,要不是有张贵妃顶着,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当年在大街上拦下丞相家小孙女儿的张成端如今长到十六岁,却还是一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样。前些日子强抢民女,还把人逼得撞墙自尽,如今被那女子的家人告到京兆府处去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正当这种关键的时候,十多位自称曾被张成端逼迫的人竟然也纷纷站了出来,指认张成端,骂他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还骂张家有妖妃撑腰,为祸京都,是一大祸害。
昌平帝对张贵妃倒是一如既往的宠爱。
一贯以来,张家人惹下的麻烦,还没传到张贵妃耳朵里的时候,就已被被昌平帝压下去了。这也导致一些张姓子弟愈发张扬跋扈,自认为自己背靠皇家,不管犯多大的错都没人能拿自己怎么样。
但这回张成端的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了,而且就像是一息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都,连给人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段嫣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有人在设局。
她这回来找张贵妃也是因着这件事,却没想到张贵妃自己却一点都不着急,反倒调侃起她来了。
段嫣却也没漏过她眉目间一闪而过的忧愁,支着下巴问道:“父皇可知晓此事了?”
张贵妃脸上的笑落下,哼了一声,“他还能不知道?什么事情不都是先传到他那边,我才能听一耳朵。”
这话说的,听起来便觉得怨气颇重。不过这宫中也就只有张贵妃会用这样的口气埋怨昌平帝了。
她说起张成端的事情,难免发牢骚,“成端那孩子虽说不服管教,平日里也爱玩了些,可我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可他倒好,一开口就是让成端先把罪认下,不是自己做的事这要怎么认啊?再说了成端都还没成亲呢!要是把这种罪名认下来了,以后怎么找到称心意的姑娘家?本来名声就不怎么好了……”
后面那个“他”指的是谁在明显不过了。段嫣只当作没听到,不过最后一声嘀咕,她却是弯着眼睛笑了。看来张贵妃如今也是知道张家人在京都是个怎么样的名声了,同当年动不动就求着昌平帝把郡主下嫁的盲目自信,看起来是强上不少。
“且静观其变罢,”段嫣没有说太多,她同张贵妃乐观的态度不同,看着幕后之人的动作,总感觉对方不会仅限于毁掉一个张成端的名声就够了。
对方想要设计的,或许是整个张家,也或许是如今仍然宠冠六宫的张贵妃,又或许,是同张贵妃关系匪浅,联系密切的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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