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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节

      从小庄薪火从不许他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家教森严导致他从小能忍很多事,比如伤痛、比如感情。可他爹又从来不曾教过他,无论是伤痛还是感情,真的痛到难以忍耐时该怎么办。
    他咬住牙,却再也忍不住呻吟。他再也忍不了了,甚至眼泪都失态地掉下来。他痛得挣扎,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他的身子一歪,脸颊被树叶划破。他翻滚在冰冷的泥土,很冷。
    直到有人抱住他,僵冷的四肢才终于重新汲取到一丝暖意。风雨之中有谁在低泣抽噎,一遍一遍用哑涩的声音叫着他“小庄”。
    风雨中,他再度被背了起来。
    紧贴着温暖的背,痛楚像是稍稍被抚平一些。他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那心脏收缩痉挛着。那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无比艰难一直在喘息,却一直在跟他说着什么。
    庄青瞿听不清,但他好像很喜欢那声音。
    他累了,好累好累。好困,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动。
    他不知道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小声喃喃。
    小声说着痛,说着难受,说着受不了了太疼了不想活了,说着从小到大各种不肯承认的伤和委屈,喃喃说着阿昭为什么一直不要我,各种说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背着他的人身在炼狱。
    ……
    雨林层层不见路,但好在有水流。
    水流最终会流入王都陌阡,宴语凉知道循着它一定走得出去。
    他的靴子早就磨破了,腿上脚上都是被树枝石头蹭出来的血。背上岚王很重,他一路不停地摔,又不断地咬着牙把人重新扛起。
    他最初,听不得那人口中喃喃的胡话。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声控诉,都像利刃深深插在心间,疼得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可后来他又想着,没关系,只要还活着就好。
    戒指断了,毒性再也无法控制。可他一定要岚岚还活着。他一定要带岚岚活着回到陌阡程晟,要想办法,要找到解药治好他,哪怕岚岚以后怨他怪他、恨他活着要走,那都是以后的事。
    先走出这片林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背着他走出去。
    他要他活着,不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岚岚活着就好。
    黏腻的血浸湿了肩膀。
    雨太大,水汽早就浸透衣衫,以至于宴语凉起初没有注意到那些血,直到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愣愣停下,目眦欲裂。岚王的声音没有了,他的身子那么冰,宴语凉不敢去摸他的脉搏。
    天色太昏暗了,已经快要看不见路。
    宴语凉只能抱着岚王躲在一个大石洞下。很快,周遭只有无尽的雨声和电闪雷鸣,伸手不见五指之中他能抱住的只有怀里那冰冷的身体。
    怀中的身体偶尔的抽搐,血腥气蔓延。
    宴语凉如今要靠那血腥气才知道怀里的人还活着。
    锦裕帝一向无论在何等逆境都能保持清醒,锦裕帝什么大风大浪都一往无前,锦裕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疯掉。
    哪怕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但他不会。
    他不会。
    最多,就是小庄死了,而他一生孤独。
    小庄可以放心,他此生只要小庄一个。他会一辈子受折磨、一辈子不放过自己,一辈子把小庄放在心里疼。
    这样够不够呢?小庄,小庄。
    不够的话,你活下来好不好?
    往事一幕幕。
    夜那么长,像是没有尽头,宴语凉摸索着亲吻怀中的人,混杂着无尽血腥味的亲吻。他不知道庄青瞿其实醒着。
    他想回应那个吻,却动不了。他努力想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却发不出。
    身子已经从疼痛变成了麻木,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实感。雨好像突然停了,又或者是他听不到了,庄青瞿人生受过那么多次伤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觉得自己是不是真要死了。
    死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他想起好多年前,师云死的那一天。马革裹尸尸骨无存,什么都没剩下。他带着庄氏准备的厚礼前去吊唁探望,师律哭得不理任何人,荀长则红着眼睛咬牙吼他。
    “你滚,不准进来。”
    “你凭什么来看师父,你有什么脸来看师父!给我滚出去!”
    和庄青瞿一起被驱赶的还有澹台泓。
    师云的死,不仅仅因为草原铁骑强悍。
    更因为庄氏不补兵、澹台氏不补粮。
    师云被困冰天雪地的大漠弹尽粮绝求援多次,明明粮草和援军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过去解救,但庄氏和澹台氏都觉得师云是对方的人,都故意不动,非要给对方一些颜色看。
    权力倾轧,轧死了一心为国之人。
    然而最可笑的是,庄薪火根本不认为他有一点错。
    面对独子痛失恩师的质问,庄老将军也是气得要命,他拿起鞭子就要抽人,吼着谋逆的又不是你爹,你还小别被人骗了,那师云未必不是澹台氏的走狗,否则怎么始终不跟我们忠臣一条心?
    这大夏一朝皇帝个个软弱无能,若没有我们庄氏立威,早被澹台家篡了权了。
    你爹弄权也是替皇家与逆臣抗衡,便是再多骂名,将来史书盖棺定论一定会还我庄氏清白! w ,请牢记:,
    第78章 二更来啦,绝处逢生!
    后来真正盖棺定论时,庄氏一族因北漠殉国,确实得个清白名声。
    但庄青瞿其实知道,自己家里这些年弄权之中也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那些罪名若被挖出来一一清算,只怕会落得和澹台家差不多的名声狼藉。
    反而早早死在北疆,全族保全了名节,至今仍是配享太庙的国之忠魂。
    他也不至于要像澹台泓一样身负骂名,隐姓埋名远走海外。
    所以,还要怎样。
    ……
    如果可以选,他也希望能生在一个繁花似锦、万国来朝的明媚大夏。
    能跟喜欢的人两小无猜地长大。所爱之人眼里也只有他,没有狡黠小狐狸,没有宇文长风没有奚行检,没有处处都比他好的澹台泓。
    他不是权臣之子,没有一身怪毛病。
    宴语凉也不是肩负重担处处隐忍计算、倾毕生之力将大夏拖出泥潭的年轻帝王。
    如果真是那样多好。
    怎奈造化弄人。事实却是庄氏和澹台氏多年盘踞蛀蚀着摇摇欲坠的大夏,一切岌岌可危随时轰然倾塌。
    根本不可能两全,不可能有任何好结果,他和澹台泓都早就知道。
    可明明知道,却双双撑到最后也舍不得离开。究竟在等什么呢?庄青瞿也不知道。
    宴语凉总有一天会对两家动手。
    就算不在北漠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就算不在锦裕三年也会在锦裕五年。
    到时候再多的情谊再多的真心也注定支离破碎。可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谁又能放过谁?天下苍生、师云,谁又被放过了?
    师云死的时候,宴语凉一直没有哭。
    他一直撑到澹台氏倒台和燕云光复、一直撑到幽澜城回归版图才终于哭了一场。
    师云死时,庄青瞿也没哭。
    他和澹台泓没有资格哭,澹台泓那几日难过羞惭,不敢去见宴语凉。庄青瞿却去了,他以为宴语凉会像荀长一样狠狠责怪他。他想他大概会难受死,但他还是去了。
    宴语凉没有怨他。
    只抱着师云的梨花白,喝得晕晕乎乎的,雾湿了双目后喃喃说,小庄,这不是……不是你的错。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很难过。
    他说朕知道小庄也没有办法,你不要自责。
    那晚灯影摇曳,满屋子梨花白的酒香,十六岁的庄青瞿在那一晚,心里暗暗发下重誓他要一辈子在他的身边,永远不走、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于是,他就在他身边这么一路荆棘丛生走了下来。
    孤单的帝王与权臣之子,几乎是死局。中途哪一点点错了,他们就会互相憎恨、互相埋怨、万劫不复。
    可是呢。
    挣扎着挣扎着,后来不是也渐渐的……好了起来?
    可那么多年终于好了起来,他却要死了。
    若是他死了,以后谁来照顾阿昭。
    谁来照顾这个温柔的、寂寞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澹台泓不行。
    不是澹台泓不好,是他怕澹台泓太好,将来阿昭真把他忘了,他会死不瞑目。
    还有谁。
    奚行检不会哄人,宇文长风到处留情,狐狸有对象了。
    庄青瞿想来想去想到了唐修璟。
    表弟这个人吧,又傻,又甜,又温暖。撒欢的狗子一样能给阿昭足够的抚慰,同时唐修璟就算再努力两辈子,也注定没有他聪明、没有他好看,处处比不上他。
    把阿昭交给唐修璟,他放心,阿昭也不会全忘了他。
    不会全忘……
    不会忘。
    本来就不会。阿昭根本不可能会忘了他。
    庄青瞿突然发现自己还是错了。十多来年毫无章法的口是心非、妄自菲薄还不够,事到如今竟还在同一个地方继续鬼打墙。
    失忆前的锦裕帝没有心,锦裕帝不相信眼泪,锦裕帝只会向前看。不顾他心都掏出来的卑微,也要削他兵权、猜忌他限制他。永远不会爱他,他一辈子也求而不得。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