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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唐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待含霜和逐风两人走远后,才抬眼看萧远。
    “咳……”唐聿干笑一声,想让自己没那么生硬:“你说……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周人,怎么想不开要去南越念书呢?”
    萧远侧过脸去,没有迎上唐聿探究的目光:“你就当我,一心向学吧。”
    “林彦知是当世大儒,我心向往之。”说起老师,萧远脸上浮现出一丝遥远的表情,像是在追忆当年求学的岁月。
    “可惜……”萧远默然。“林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定要以身许国。”
    “没什么可惜的。”唐聿收起了一贯的玩世不恭,他正襟危坐了起来,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说:“那位林先生刚烈,教出来的学生也刚烈,这样的人若是还活着,在南越开馆授徒,一代人之后,南越朝堂尽是这般臣子,这才是我大周的大患。”
    听得这话,萧远扭回了头,双眼微眯,紧紧地盯着唐聿。
    “萧大人不必这般盯着我看,我可没有萧大人那么好看。”唐聿重新靠回椅背上,又挂上了常见的无害的笑脸。
    “难怪当年萧大人横空出世,京城那帮老头子翻遍了你的底细,也没查出你师承何方。”唐聿想了想,说:“萧大人文风绮丽,论证又总是一阵见血,文坛都说你是个不世怪才。”
    “原来,是南越的传承。”
    唐聿若有所思道:“朝中恐怕没人知道你的身世吧?南越背景的丞相大人,只怕吃不太开吧。”
    “唐聿。”萧远看上去心平气和,甚至也勾起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你是在威胁我吗?”
    “这么久过去了,我以为你了解我,我这个人,是从来不怕威胁的。”萧远慢条斯理道。
    唐聿没有说话,他在关注萧远的眼神。
    严格来说萧远的处理是没有问题的,他自南越学成归来之后,一直都在大周的朝堂,当年先帝远征南越,萧远随驾亲征,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若说他暗中捣鬼,可先帝确实一路势如破竹,最后若不是突然身负重伤,兴许能一路攻破南越的都城。
    逐风确实是萧远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但他一介平民,甚至还有几分痴傻,又如何能动摇战事大局呢?
    这事若是捅出去,就凭萧远得罪了半个朝廷,定会有人揪住逐风是南越余孽这一点大做文章,届时别说逐风,就连萧远恐怕也自身难保。
    然而平心而论,唐聿虽不喜逐风,但也不想看着他被人逼死,毕竟当初在雁鸣山上,若不是逐风及时报信,萧远恐怕就要丧身狼口。
    甚至,李承沣亲征中了埋伏,也要多亏逐风连夜报信,唐聿才能率部赶来增援。
    但是,众口铄金,萧远的对手不会考虑这些,他们只会揪住一点穷追猛打,至死不休。
    唐聿在犹豫。
    此事现在只有他知,若他为萧远保守秘密,自然可保萧远等人无虞,但前提是,萧远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一心报国。
    别的不提,方才萧远就在唐聿眼皮底下又窝藏了一个南越女子,甚至这个女子不像逐风对国仇家恨一窍不通,她本来就怀着对大周无限的恨意。
    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想来含霜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这也是唐聿能同意萧远的请求的最大原因。
    萧远念旧。
    这或许是个难得的品质,但放在此时此刻就显得微妙起来。萧远对当年的师长知交是怀着愧意的,唐聿不知道萧远会为了这份愧意妥协到什么地步。
    萧远面色平静而坚定,他是真的赤胆忠心,还是借着国家大义的名号暗地里图谋别的?
    唐聿不知道。
    自萧远上位以来,与李承沣矛盾不断、与右相集团明枪暗箭,贪污案、军粮案、刺杀案、亲征案,还有最近的雪灾案,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有萧远或多或少的参与。从前没有深思,这么细数下来,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萧远已经搞倒了朝中好多大员,其中有些人已经在自己的位置上深耕了数十年。
    唐聿原本一直确信,萧远是为了肃清政坛,但实际上,大周朝堂确实因为他而风雨飘摇,朝臣一度惶惶不可终日。
    萧远十几岁时就远赴南越求学,可以说他这个人的胸中丘壑,已经涂满了南越的印记。这样的萧远,当真只学会了南越的治学经略吗?
    那个深得萧远敬重的林先生,他的学生都肯随他一起慷慨赴死,那萧远的人格究竟有多少受他的影响?
    萧远那个名叫尹舟行的师兄,明明在两军对阵时看到了身处敌方阵营的萧远,却仍然放心把自己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如何笃定萧远一定会想方设法护逐风周全?除了文人相知,他们之间又是否有别的超越生死的羁绊?
    抑或是,萧远芯子里根本就被南越人清洗了,他考取大周功名,只是想做大周咽喉上的一根刺?
    唐聿如芒在背。
    萧远似乎看穿了唐聿的煎熬,但他却不说话,也不辩解,就看着唐聿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唐聿背后都湿透了,三九寒天里,黏糊糊的里衣贴在身上,冰凉。
    他努力维持自己表情的平静,尽量不让萧远看穿他的想法,现在是唐聿同萧远这个老狐狸斗法,谁要是先憋不住露了怯,谁就输定了。
    唐聿在赌,赌萧远的铁石心肠,赌萧远不会因为在南越的几年就抛却自己的立场,赌他的铁血手腕,只会用在外人身上。
    萧远也在赌,赌经历了这一晚,唐聿还会相信他。
    “你心里,究竟向着那边?”唐聿忍不住,率先问了出来。
    “大周生我养我,我自当将一切都献给大周。”萧远毫不犹豫:“唐大人,你怀疑我的忠心吗?”
    唐聿盯着萧远看了半天,没发现他一丝一毫的破绽,方才想了那么多,全是唐聿自己的猜测,萧远的说辞,一向是站得住脚的。
    “丞相说笑了。”唐聿笑道。
    “你我相知,我知你对江山社稷万死不悔。”唐聿说。
    纠结到最后,唐聿还是不愿意相信萧远另为其主。
    一个会在大年夜跑到荒山上为素昧谋面的阵亡将士敬酒,把自己喝得烂醉只着单衣卧在冰原上的萧远,唐聿道他确实是个疯子,但也愿意相信他是大周的疯子。
    “只是我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唐聿道:“去年新春是我俩在一起过的,我父母亲人死绝自然不必在意,倒是你,大名鼎鼎的萧远萧丞相,为何从未见过养育你长大的高堂呢?”
    “去世了。”萧远答。
    “当真都去世了?这么巧?”唐聿问。
    这是最后一个关口,也是唐聿最重要的提问,若是萧远所谓的生长于大周根本就是个幌子,那他所谓的远赴南越求学,回来报效祖国的说辞,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我祖籍荆州江陵县,普通农户出身,父亲叫萧茅修。我在江陵乡塾里念过书,后来听先生说当世大儒在南越,就自己踏上了求学之路。后来荆州连降大雨,冲毁了江堤,江陵县无数人流离失所,我父母也死在了那场洪水里。”
    “萧远是我后来改的名字,我本名应该叫萧三。”说着萧远苦笑了一声:“农家子哪用得着取名,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就是萧三吧。”
    萧远摊手:“你看,本就没什么稀奇,都是旁人以讹传讹,把我说得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那些人查不到我的身世,只能说是他们高高在上惯了,不相信山村里当真走得出状元吧。”
    说着,萧远还叹了口气,怅惘道:“当初传言乍起,说不知我师承何处,我就顺势添了一把火,要更扑朔迷离才好。毕竟新人在官场上行走,没有点噱头怎么唬得住人呢?”
    “越是传得神乎其神,越是让人相信我背后有高人,平日里办事就顺畅许多。”
    这话唐聿是信的,这种因势利导的做派看上去就像萧远所为。
    不知怎得,当年初入官场,靠谣言给自己编造身世才能服众的萧远,好像更接地气了。
    就像他说的,本来没什么稀奇,都是以讹传讹。
    “不知你听过一个说法没有?”唐聿问:“据传当年你春闱并不是头名,殿试时先帝一眼相中了你,把你钦定为状元,往后你的折子,先帝也会更格外注意,加之你相貌万中无一,坊间就有传闻,说你……说……”唐聿有些说不去了,只好尴尬地笑了。
    “说我以貌侍君。”萧远替唐聿补完了下半句。
    “嘿嘿,你知道啊。”唐聿故作轻松。
    当初未见到萧远本人之前,唐聿也是听信这种传言的。虽然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唐聿就看到了萧远绝不是肯媚主求荣的人。
    “嗯,知道。”萧远暗笑。“最早这种说法好像也是我放出去的,我身上的传闻越多,别人对我越忌惮,我行事就越顺畅,上升自然也就更快。”
    萧远笑着承认了自己当初的算计,因为现在的他早已不再需要那些额外的手段来自保,他行事乖张,不再依靠自己身上裹得一层又一层的谣言,因为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唐聿瞠目。旁人初入官场,都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败坏名声的官司,萧远倒好,自己提着脏水一桶一桶往自己身上泼,不管好名声坏名声,真真假假尽管让旁人去猜。在这份举棋不定背后,萧远早已青云直上。
    难怪萧远从来不怕人言可畏,因为他早已超然物外,把人言玩转于手心。
    果然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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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远:黑红也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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