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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

      再睁眼是在宫里,唐聿躺在自己从前住过偏殿。
    物是人非。
    上一次在这里醒来,唐聿看到李承沣刻意维持的满屋旧物,他还差点恍惚今夕何夕。
    但现在,唐聿已经回不去了。
    唐聿翻身下床,忍着身上的剧痛,他要找李承沣问个明白。
    御书房外,门口当值的茂辰脸色铁青,见着唐聿只是微微抬眼,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帮他通传。
    唐聿一把推开门,李承沣正和张甾密谈。
    “景琰。”李承沣看见唐聿进门,打住了话头。
    桌上,一枚染血的玉佩静静地躺着。
    唐聿径直走过去,李承沣并未阻拦。
    唐聿拿起那枚玉佩,依旧是手感温润,暖白色的玉质上铁画银钩地刻着“李”字,只是边角上磕碰出一道细纹。
    这是唐聿第一次拿起这枚玉佩,从前萧远总是护得很好,丞相府里什么东西唐聿都能碰,唯独这枚玉佩他随身携带,谁都不能染指。
    萧远……
    把玉佩攥进掌心,唐聿看向李承沣,问:“他死了吗?”
    话一开口,唐聿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吓人。
    他没有说名字,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死了。”李承沣面无表情。
    这一句话像是一棒敲碎了唐聿最后的侥幸,眩晕感袭来,他晃了一下,扶着桌角稳住身形。
    “陛下……”唐聿眼角通红,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我要……再见他一面。”小兽在悲鸣。
    张甾似有怜悯地看了唐聿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战场纷乱,尸体早被惊马踏碎了,已然不成人形,唐领军还是别看了。”
    唐聿双目赤红,紧紧盯着张甾,好像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李承沣看了身旁的张甾一眼,似有所预感一样,道:“丞相先回吧。”
    张甾走后,唐聿才算时彻底爆发,他咬紧后槽牙,质问道:“陛下为何……一定要他死?”
    “朕为何不能让他死?”李承沣反问。
    “朕为大周之主,为何只能受制于权臣?”
    “萧远他,”唐聿痛苦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啊。”
    “哈,”李承沣冷笑,“他为了大周,你为了他,那谁为了朕呢?”
    “景琰,你还记得你是谁的臣子吗?”李承沣质问。
    这话让唐聿无话可说,他的确是李承沣的臣子,身为臣子永远不该质疑君主的命令。
    但是,出了君臣之外,他们还是挚友,不是吗?
    唐聿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一个臣子不该这样面对他的君王。
    但是不行,萧远在箭雨之中倒地的画面就像梦魇吞没了唐聿的理智,他甚至不敢想象,萧远那样干净那样讲究,浑身臭毛病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变成一堆死肉,被战场上逃窜的战马践踏。
    “承沣……”唐聿在哀求,“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他?”
    李承沣看着痛苦的唐聿,心中一阵憋闷。
    “萧远从未想过篡位!”
    唐聿低声嘶吼,眼泪终于从他的脸上滑落,玉佩圆钝而坚硬,在唐聿手心硌出深深地印记,但手心的痛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萧远最后一个浅笑落幕之后,唐聿的心就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冰冷刺骨的西北风呼啸着从当中穿过,把他扯得支离破碎。
    李承沣凑近逼视着唐聿,他头上沉重繁复的冠冕在唐聿脸上投射下乌黑一片阴影。
    他骤然出手,掰开唐聿的手抢走了那块萧远从不离身的玉佩,用尽全力掷在地上。
    暖玉砸在御书房坚实的地板上,裂缝出早已不堪重负,雕刻着“李”字的玉佩应声碎裂,无一丝杂质的美玉碎片散落一地。
    李承沣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中满是压抑不住的畅快。
    他邪笑着转身,看着唐聿,问:“景琰怎么这么了解他?萧远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你都清楚吗?”
    “朕还以为,唐家是纯臣,唐领军名门之后、将门虎子,也是一颗忠心向着朕的,你是吗?”
    “臣……无能。”唐聿盯着地上的碎玉,艰难地承认。
    “你当然无能!”李承沣突然变脸,横眉冷对地看向唐聿,怒道:“跪下!”
    唐聿缓缓跪下。
    地上一片冰凉。
    “朕派你去萧远身边,指望着你能抓住机会替朕一举铲除他,你倒好,我看若是没有你唐聿相帮,萧远也不会蹦跶这么久。”李承沣愤然。
    “唐聿,我很好奇,”李承沣瞪大了眼睛,嘴角却诡异地上翘,整个脸上下割裂,就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你有什么立场要求朕放过萧远?”
    “说话!”李承沣看着唐聿隐忍的模样,烦躁莫名。
    他是胜者,他终于从萧远的手上翻身自立,可唐聿却好像天塌了一样,从前他处处受制于萧远的时候,也未曾见过唐聿这般替他痛苦。
    “陛下让我说什么?”唐聿冷冷地问。
    这一问好像彻底引燃了李承沣的怒火,他第一次扬手,狠狠地抽了唐聿一巴掌。
    唐聿被打得头偏向一侧,但他仍笔直地跪着,没有痛呼,更没有求饶。
    “唐聿你记着,朕是君,你是臣,多少参你的折子朕都可以帮你挡着,朕也可以让你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一切都不过是朕的选择。”
    “将军府的声名地位,还有照料你的侍卫随从,都不是白来的,你好好想清楚,别忘了你的本分。”
    李承沣说完,拂袖而去,留下唐聿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
    他弓起身,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把额头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板上,冰凉的触感浇不灭他体内蒸腾的烈焰,那火烧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让他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了。
    是啊,李承沣是君,唐聿是臣,一切都是君王的选择,他在奢求什么呢?
    长这么大,唐聿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哪怕先帝和当时地太子都对他偏爱有加,但那所谓的偏爱与他们施予猫猫狗狗的宠爱并无不同,唐聿却妄想着凭借这点偏爱和李承沣兄弟相称,是他愚蠢了。
    一直以来,唐聿看重的那些过往,那些他以为的信任和义气,不过是李承沣用来牵制他的筹码。
    唐聿早就发现了,但他一直不愿相信。
    成年之后,唐聿每一次在宫中留宿都住在他当年的屋子里,那里的每一个摆件都被李承沣小心地维持着原貌,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细节让唐聿相信,李承沣是看重他们的情谊的。
    现在看来,陷在回忆中哪里是李承沣,分明一直都是看不清形势的唐聿。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重新走完了唐聿的前半生,又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门“吱呀“一响,有个单薄的人影默默走进来。
    唐聿没有抬头,他好像已经被抽干了力气,只是怔愣着看着那人越走越近,直到一双皂色的长靴映入眼底。
    素色长靴,不带一点装饰,形制规整,是宫中略有品级的太监的制式。
    “唐大人。”他低声唤道。
    唐聿的目光逐渐上移,停留在那人晦暗不明的脸上。
    那人亲自给禁足时的唐聿送来宫中的食盒,里面藏着萧远的绝笔信。、
    从前被唐聿忽略的线索突然彼此勾连,千丝万缕织成一张大网,深宫中涌动的暗流终于露出冰山一角,萧远身死,但他给唐聿留下了自己苦心经营的遗产。
    茂辰俯身,扶起缩在地上的唐聿,两人的目光相对,里面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
    “远哥被骗了。”茂辰的低语在唐聿的耳边响起,就像是阴暗湿冷的角落吹来的一阵阴风。
    “你想不想知道,远哥为何同意只身犯险离京去平叛?”
    这确实是唐聿最想不通的地方,李承沣这套组合拳能奏效的关键就在于萧远短暂地离开了统治中心,给了各方势力运作的时间和机会。若是萧远本人就坐镇京城,韩秋石那番诛心之论根本没有机会宣扬开来,接下来的抽调四方联军清君侧就更不可能实现。
    “陛下抓住了远哥身边极为看重的南越女子,威胁远哥在朝堂上应允他一道君令,否则就她的身世公之于众。”
    听到这番内情,唐聿瞳孔紧缩,茂辰或许不知道那个南越女子的来历,但唐聿对她一清二楚。
    “含霜!”唐聿在心里咆哮。
    含霜从丞相府跑出来,萧远本来倾全府之力四下搜寻,可没等他们找到含霜,瘟疫就爆发了。在京城数万条任命面前,萧远暂时放下了寻找含霜的努力,他和唐聿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防控疫情上,再分不出心思给那个任性的女孩。
    所以,居然是含霜害死了萧远!
    “但是,”唐聿艰难地开口,“那女子的身世还是曝光了,就在萧远如约奔赴前线之后。”
    “是的。”茂辰点头道:“韩秋石大肆宣扬远哥是敌国奸细,本来就是陛下授意的,他根本没打算替远哥遮掩,原本就想借这件事给致命一击。”
    “萧远哪怕看出了李承沣的陷阱,但事关含霜,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踩进去了。”唐聿清楚萧远一定会这样做,智计无双的萧远怎么会看不出李承沣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但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含霜,他只能赌一把。
    唐聿被李承沣的阴狠所震惊,他原以为李承沣哪怕算计了萧远,也不至于如此龌龊。
    他看向茂辰,却发现茂辰远比他更惊恐。
    茂辰张大了嘴巴,几乎发不出声音,他颤抖着问:“你说,那女子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