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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穆罕尔王语重心长道:“你看,你这点心思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只不过都没有点破,想给你留点脸面,指望着你自己迷途知返。可谁知道你非但没有回头,还要在这条黑路上越走越远,你今日能逼得音晚跳湖,明日是不是就该逼得她上吊了?”
    耶勒到如今才彻底明白,音晚为什么要往湖里跳,人言可畏,到底还是让她将了一军。
    “我是真挺同情你的,可就算同情,我也不能站你这边,因为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啊。”穆罕尔王惋惜中带了些忧虑:“事情到这里已经徘徊在崩坏的边缘了,你若是再执迷不悟下去,迟早会惊动谢润,你看到时候他跟不跟你翻脸。你若是因为这种事跟你姐夫翻了脸,你阿姐在天之灵岂能安息?”
    耶勒闷声不语。
    穆罕尔王敛下袖氅,平声静气道:“这件事情最关键之处根本不在于你是不是音晚的舅舅,症结所在是你们根本不是两情相悦。若当真郎情妾意,不用招呼,我赴汤蹈火哪怕把天戳破也得帮你们辟条路出来。可问题不是,耶勒,你真心爱她,她在你心里那般美好,你怎么舍得禁锢她,把她逼得跳湖来为自己谋生路?”
    他不再赘言,摇着折扇翩翩离去。
    **
    音晚回来沐浴、喝过姜汤,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干脆起身继续给星星绣夏衫。
    蝴蝶戏绣球的纹饰,明黄为底,瞧上去鲜亮又细致,她纳了几针,面前落下一道影络,她抬头,见耶勒站在窗前,神色怅惘,怔怔凝睇着她。
    她放下绣绷,起身唤“舅舅”。
    耶勒极僵硬地勾动唇角,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问:“你想去哪儿?”
    音晚不禁微笑:“我想带着星星先回一趟长安,远远地看一看父亲,让他知道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了。”
    耶勒早先告诉了音晚谢润被正被萧煜拘在长安,听她提及那里,心里仍有些别扭,毕竟不光谢润在长安,萧煜也在。
    可想到萧煜现如今恐怕百般精力都放在瑜金城,万不会想到音晚会自投虎穴,只要运筹帷幄得当,父女两远远见一面是不成问题的。
    他静默良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有一个条件。”
    音晚蓦然紧张起来,眼波颤颤看向耶勒。
    耶勒自嘲地笑笑:“放心,我不是采花大盗,不会欺负逼迫女人。我的条件是你不许和萧煜重归于好,不许再投入他的怀抱。”
    音晚长呼了口气,郑重点头。
    耶勒尽量掩去眼中的失落伤慨,靠在窗棂边,道:“你能不能念着我点好,把我的混账和无耻统统都忘了?”
    音晚温甜一笑:“我舅舅本就是好的,会在我生辰时请我吃肉,送我耳坠,危险来临时总是将我护在怀里。如果没有舅舅,我也不会那么顺利将小星星生下来。”
    耶勒望着她明净的笑靥,心又开始疼,道:“既然我这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走?”
    音晚依旧冲他笑,温柔而坚定地摇头。
    耶勒叹了口气:“行吧,你收拾行李,瑜金城内有皇帝耳目,若想走恐怕得乔装一番,我去安排,趁着天还不是很热,我送你们走。”
    不出五日,耶勒便将一切安排妥当,他派了十个护卫沿途保护音晚,化妆成商队,另带着郎中和乳娘,他与音晚约定好,等找到她们找到住的地方,就让护卫、郎中和乳娘回来,他再不会打扰干涉音晚的生活。
    临行前,苏夫人来送,将自己一直用着的金丝楠木佛珠套到了音晚的腕上,嘱咐她好好照顾孩子,保重身体,便再没有旁的话。
    音晚年幼时总觉得离别就得执手泪眼大哭一场,可随着年岁日增,反倒觉得这样温平利落再好不过,冲淡了许多离愁别绪。
    她不顾阻拦,跪在苏夫人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道:“您要保重身体,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还有兄长一起来给您磕头的。”
    话过别,耶勒拉住马车缰绳,将音晚堵在马车前。
    他眉目严凛,不甘又偏执:“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许和萧煜重修旧好,若叫我发现你对我食言,我先一定要杀了他,然后把你抓回来。”
    第83章 我要做回晚晚的含章哥哥
    音晚有时真猜不透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此生与萧煜无缘,再无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认为两人一定会再续前缘呢?
    她无奈一笑, 道:“好, 我答应舅舅不会与萧煜再相见。”
    耶勒这才肯放她离去。
    从瑜金城到长安这一路, 草长莺飞,稼轩相接,自是风光烂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许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 看着那些熟悉的乌舍台阁, 襦裙襕衫, 说不出的亲切熨帖。
    她再不是像从前离开长安时那般孤身一人,身边带着小星星,不能没日没夜地跋涉赶路, 总要计算着时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学着独自带孩子,尽量不用乳娘帮忙, 才觉出比从前数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儿帮她, 还能分担一些。
    舅舅给了她一份户籍名牒,户籍上的名字叫苏晚。
    他说这是音晚的父亲早就给她备好的,只不过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如今音晚执意要走,便拿出来给她。
    除了户籍还有几份路引,使得他们这一行人能顺利进入长安城。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先在一间隐秘的客栈住下,护卫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 萧煜并不大召父亲入宫,而父亲自打辞官,便同朝中故吏再无来往,天子不召时他只待在府里,鲜少外出。
    依照音晚对萧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风平浪静,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里监视父亲。
    耶勒派出的护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暗中探查数日,基本上把谢府门前监视的暗卫都摸清了。
    现在已不是音晚刚失踪的时候,萧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不会与父亲联络,谢府门前的监视不过例行公事,再不如数月前那般严密,倒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极晴朗的一天,一个灵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谢府门前吹了一曲洞箫,箫声悠扬跌宕,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不多时,谢府门前便聚集了许多人,连闭门谢客许久的谢润都被箫声吸引,打开府门,走了出来。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顷,眉心微皱,旋即抬头四处张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阵烈马嘶啸陡然自街头传来,马蹄踏铁,声声急如雨点,俨然是受了惊,破开人群疾驰而来。
    众人皆避让,唯有那吹奏洞箫的白衣男子浑然未觉,看上去正全心谱奏神曲,无暇其他。
    烈马擦着他的后背飞奔过去,他踉跄了几步,轰然晕倒在地。
    原本被箫声吸引的人群皆围上来看热闹,冲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点点,一时之间,谢府门前人头攒涌,混乱不堪。
    管家看不下去,上前冲谢润低声道:“好歹也是国丈府邸,太不成体统了,奴这就召护院来将人群驱散。”
    谢润摇头,目光飞速搜掠过人群,快要掩饰不住的激动。
    人群涌动,躲在一边监视的暗卫被挡住视线,凑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驱散。倒商量出个结果,他们是奉圣命监视润公,维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们的职责,遣个人去报京兆府就是。谢府门前乱些没关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铁定是要掉脑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杂言絮语,将局面搅扰得更加混乱。
    “怕是刚才叫马撞到,伤到哪里了,要不要送医?”
    “瞧他这身装束,白衣上还缕着金线,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大户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门连个随从都不带?瞧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不知是谁将话往香艳诡秘里带,引得哄然大笑,众人对男子的来历愈加好奇,围观着热闹迟迟不散。
    人聚在一起挤挤挨挨,难免有个磕绊,你踩我一脚,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来几句骂声,场面愈加混乱,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挤了出来,险些摔倒。
    谢润忙上前搀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宽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缘和裾底刺绣着翠竹,头戴羃离,层层叠叠的青色罗纱垂落下来,将面容遮住。
    谢润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体态身形都掩在宽松衣衫里,但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颤:“姑娘,世道纷乱,你要小心。”
    音晚压沉嗓音,却有着似水的温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乱再艰难,我也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况且我还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谢润伸手抚过他细嫩的脸颊,面露惊讶:“陛下说……”
    “我骗他的,这孩子好好的,我会把他好好养大。”
    谢润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声冲她说了一句话。
    “京兆府巡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不得在公府门前撒野。”
    官差到了,众人散去,音晚不舍凝睇父亲,腹有万语千言,却不得不将他的手松开,低声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乱离开。
    白衣男子还横卧在谢府门前,护卫凑上前来冲音晚道:“从勾栏里花钱雇来的,戏演得还挺好,小姐放心,他不知咱们底细,官差就是审也审不出什么。”
    音晚心不在焉地应着,回眸看去,见父亲还站在府门前,隔着人烟,依依朝她这边望着。
    印象中那本该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边也似有白霜晕染,沐在朝阳中,有着说不出的孤寂萧瑟。
    护卫提醒:“小姐,别看了,周围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会让他们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离去。
    回到马车中,青狄和花穗儿正等得心焦难耐,见她安然无恙回来,皆舒了口气,拿出水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马车颠簸,回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他说,萧煜早已无意遣送质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骗了他们。
    当初在瑜金城时,萧煜自己也说过,他早就筹谋着要废弃与云图可汗的盟约,他不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敌窝里当质子。
    当时音晚气极恨极了萧煜,压根不信他,过后也未曾细想。
    她被关在瑜金城的别苑里许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外间风云变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从徘徊左右,关于长安的事,半点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现在想想,他们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不许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骗她的动机,父亲也不会拿自己外孙的安危做赌,必然是经过印证才会这样告诉她。
    说来真是奇怪,从前在未央宫时音晚都决定忘却前尘恩怨,好好地与萧煜过日子,若不是出了质子的事,她根本下不了决心离开他。
    可如今她知道质子的事是个误会,却并没有要回到他身边的意愿。
    或许,两人之间隔阂至深,而质子,不过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车壁,怀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爱哭,极爱笑,一逗就笑,笑起来凤眸中似有星星闪烁,晶莹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爱笑,他却生了一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颜,音晚顿觉烦恼全消,不由得冲他轻勾唇角。
    花穗儿将孩子接过,道:“姑娘这几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与老爷见面,连觉都睡不安稳,且在马车上睡一会儿吧,想来离到城门还早。”
    青狄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张毯子给音晚盖上,问:“姑娘,咱们去哪儿?”
    音晚握住两人的手,道:“洛阳。”
    她在路上仔细思量过,若是能选择,去青州最好,父母在那里缔结姻缘,她和兄长在那里出生,无数的根茎埋在那里,值得她去追寻。
    可萧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罗地网,她去不得。
    倒是可以择一个偏僻小镇安度余生,可小星星总有长大的一天,用不了几年他就得开蒙念书,穷乡僻壤里的条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来教。
    当年的伯暄就是因为要避开谢氏追杀才不得不躲进荒村野岭里,耽误了课业,一步差,步步差,往后哪怕使出十分力气来补,也总是勉强的。
    她既然生了这孩子,就得对他负责,纵不能策御天下,也要知书识礼,明晓宗义。
    这样想着,马车猛地停下,护卫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严,这就绕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