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素觉得自己陡生寒意。
    身后的客商老吴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轰隆, 轰隆”
    雷霆声声，仿佛在不断地冲击着这个世界。
    “小呆瓜，你该走了。”
    他们张口对她说, 声声幽幽，宛如迷梦。
    洛素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再度昏迷过去。
    艹, 又是这一招！
    妈的, 当初果然是镇民打晕了她送回的山上。
    这是洛素昏迷前, 最后的一点意识。
    等她再次幽幽醒转之时, 已经是另一片天地。
    眼睛再无痛感, 睁眼所见, 皆为真实。
    一股子火烧的气味儿传来，洛素不禁咳嗽了两声。
    “小道长，你醒了？”熟悉的说话声传来, 是客商老吴。
    此刻他正在火上架着什么, 洛素缓慢起身, 却莫名的觉得空气污糟了许多。
    “这是哪？”洛素起身看了看周围, 石壁黝黑, 角落里有着杂草，混杂的气味在此间弥漫, 似乎还有着雄黄粉的味道。
    洛素的背篓和卦摊上的幡子都靠着石壁放着, 石壁上镶嵌了几颗珠子，散发出幽幽光辉，勉强照明。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当时小道长你还昏迷, 我不敢乱走, 就在这里找了找，居然有很多东西，木柴，火石，干草，还有陶罐，石壁上都镶嵌了夜明珠，看起来是个藏身的地方，前方有口，用大石堵住，想来是个藏身的山洞。”
    老吴说着，洛素起身看了一圈。
    “我们昏迷之前什么情况，你还记得多少？”洛素盯着老吴，这样一个看着有着稍微发福的中年人，居然比她这个从小练功的身体，苏醒过来还早。
    而且看着，不是早了一星半点，毕竟这山洞之中已经感觉到了温暖，甚至撒了药粉，火堆之上还烤着什么，这不是比她早醒了几分钟就能干出来的。
    “说到这个，诶呀，小道长，我当时都快吓死了，就记得你当时带着我去卦摊上，咱俩刚坐下，天上还打雷呢，那大风，土地庙好像都被雷劈了，本来我要把三碗道长给我算的卦象说给小道长你听，结果看没开口，就见着青石镇的镇民们都聚集到了土地庙前，往咱们这边看，吓死人了。”
    “之后就感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就是在这个山洞里了。”他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回忆着说着。
    “一点点都不记得了？”洛素盯着他，老吴的神情不似作伪。
    “不记得，通通都不记得了。”老吴摇头，太诡异了这事，本来好好的在镇子里，结果突然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就换了个地方，还不知道在哪呢。
    “要是记得，我肯定还要回去的，我的包裹还在客栈里呢，还要不少东西呢，诶呀，这丢了，又损失了一笔，我这一趟出来，本分银子没挣到不说，这还往里倒搭了不知多少。”
    老吴的神情有些懊恼和心痛。
    洛素走到火堆附近看看，老吴正在用陶罐煮了点水，“我醒来之后，山洞里有水囊，想着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又昏迷，喝点热水总是好的，就烧了点水。”
    所以，木柴，水囊，陶罐，甚至这山洞的墙壁上都是镶嵌了夜明珠的，一切都为他们准备好了，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洛素打开背篓，她有随身带着的竹筒喝水，倒了一点热水，干涸的喉咙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那个......小道长......”老吴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吧。”洛素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
    “我那个卦象，您看，是不是帮我解一下，我这也是够倒霉的了，你说说这，我年纪这么大了，孙子都有的人还出来跑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家里能生活的好一点吗？结果遇上天灾，和大商队走散了不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青石镇，又被你们镇上的客栈老板一顿好宰，天天吃饭连个肉丁都没有，还一盘一两银子......”
    老吴的嘴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洛素顿时有点脑仁疼，她也不知道，老吴怎么就这么能说呢，你说这都当了祖父的人，不应该威严一点吗？
    还是说，这就是客商的嘴？没有闲着的时候？
    洛素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吴的状态，现在她的眼睛，好像是心随意动，已经彻底开了。
    天眼，也称阴阳眼。
    还在青石镇的时候，洛素的眼睛好像处于开眼的阶段，半虚半实之间，人鬼的形象在她的眼中同时出现。
    而现在，只要洛素的心念一动，她就可以开闭阴阳眼。
    如今在洛素的阴阳眼之下，老吴面部原本几乎要溢出来的蓬勃黑气，已经尽皆消散，脸上泛着微红，这应该是正常人的状态。
    洛素慢慢地喝了口水，淡淡道：“放心吧，你的大难已经过了，现在恢复了平日的运势，不用担心了。”
    老吴一脸的不可置信：“啊？”
    怎么这一下子，就过了？老吴好有些不明所以。
    这昏过去，再醒过来，中间是经历了什么吗？
    洛素抬头看着老吴的眼睛，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洛素从背篓中找出那本从客栈桌子上抢过来的话本，翻到老吴一直没有看到的最后一页。
    老吴看完那最后一页上的内容，眼神直直的，仰头晕了过去。
    洛素：......
    等到老吴慢悠悠地醒过来，他看向洛素的目光已经有了一丝怀疑。
    “小......小道长，青石镇，哦不，五方镇，不对，还是叫青石镇吧，都是鬼？”
    洛素沉默半晌儿：“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他们在我眼中，都与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回想到记忆中，师父三碗道人给原身讲过许多镇上的八卦，这些人，是她从小到大的乡邻。
    哪一位镇民没有抱过她？
    哪一家她没去蹭过饭？
    青楼的鱼娘子最好美衣华服，然而生活在青石镇，没有那么多的条件，但她有一双巧手，小鱼娘子也有一双巧手，她们会用花瓣做装饰，染成不同的丝线，连镇民给洛素的旧衣，交给她们都会翻出许多的新模样，宛如新衣。
    书斋的孙先生明明是个书生，可每日四书五经不看，天天喜欢打算盘，生活这么多年，也没有见他写过几幅字，画过几幅画。可书斋里的书籍话本，随她看，笔墨纸砚，随她用。
    粮店的徐嬢嬢，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什么模样，在原身的记忆之中，一直都是老眼昏花的印象，正因为她打每一斗，每一升米都如此的锱铢必较，大家都说，有事不公，便找徐嬢嬢，一定会处理好。
    客栈的胖掌柜，一个人又当老板，又当跑堂小二，还兼任厨师，最好银子，每次镇上来了外乡人，被胖掌柜狠狠宰了一笔之后，这笔钱，往往会被胖掌柜大请全镇，年幼的洛素，吃到过很多好吃的。
    鱼娘子给她的糖葫芦，为她做的新衣服。
    孙先生教了她如何打算盘，原身和三碗狗爬一般的毛笔字都是在孙先生的教导之下慢慢转变。
    粮店的徐嬢嬢，尽管为人锱铢必较，但店里的木斗木升，都曾经是原身的玩具。
    胖掌柜避着师父三碗道人，偷偷给她做单独的好吃的。
    ......
    这都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不愿这是假的，不愿相信这一切的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吃过的糖葫芦，看过的话本子，穿过的新衣服，赊账的东西，都是假的不成？
    鬼又如何呢？
    他们何曾伤害过她？
    不，没有，从来没有。
    他们是她的乡邻，是她的镇民，是她的邻居，是她的亲人。
    而这一切，无关这些人，是人，是鬼。
    “今年，是什么年？”忽的，洛素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询问老吴。
    “今年，天元二十五年啊。”
    天元十年，五方镇灭门无活口。
    天元二十五年，她十五岁，她和师父三碗道人，在五方镇整整生活了十五年。
    对了，那师父呢？
    师父三碗道人，是人，还是鬼呢？
    师父，应该不是鬼吧。
    可为什么，要带着她，生活在这个只有鬼的小镇上？
    而这次在土地庙昏迷前脖颈上那熟悉的力道与感觉，无疑说明她最初穿越过来，原身在那地点就是被镇民拍昏的。
    所以，师父三碗道人在哪？
    会是镇民们带走了师父三碗吗？
    因为师父发现他们是鬼？
    不，师父三碗道人虽然每天没有正行，但一身的本事，绝对不容小觑。
    教给原身的功法道术，会这么多东西，更别说师父本身就是个道士，开了天眼，不可能看不出镇民们都是鬼。
    那就是明知道这里都是鬼，可偏偏带着一个孩子，和这一镇子的鬼生活在一起？
    洛素只觉得谜团充斥，越来越让人看不清。
    “我之前见你面目漆黑，黑气已经超出常人的极限，正常这种程度，都是大难当头，难逃一死。”
    “包括我师父给你算的那一卦，现在想来，一切明了。”
    “你钻进了鬼镇，身边的人全是鬼，甚至在鬼镇生活了这么多天，是个人都会浑身发黑，你居然还坚持了很久，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洛素淡淡地说，而师父当初对老吴说的一线生机，她如今也明白过来了。
    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镇民们对自己说：“小呆瓜，你该走了。”
    他们让她走，他们放她走。
    放她走，但她在小镇上生活了十五年，对于外界一切不知，需要一个人来引导她，带着她。
    她就是老吴的一线生机。
    老吴也是一阵的默然，好久没有说话，死里逃生，能钻进了鬼窝，每天和鬼镇民们说话打诨，甚至吃着鬼做的饭菜，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命大。
    这次回家之后，他就安心休养，准备颐养天年吧，这次要不是跟着小道长捡了一条命出来，能不能回家，都是未知之数。
    人老了，孙子大了，他老吴，还想抱个重孙子呢，走南闯北什么的，让年轻人去吧，如今他跑了大半辈子，赚的钱也差不多了，曾经的他闲不下来，如今这真真切切地撞见了诡事，在死亡线上走了一遭，老吴觉得，原来的那些雄心壮志，觉得自己能跑商跑到六十岁，现在，只觉得平安是福了。
    波澜壮阔的人生固然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啊。
    “嘿！”老吴又一拍大腿，好像想到了什么。
    洛素看着他一惊一乍：“他们都是鬼，那我吃的东西，不会是......供品吧？”
    老吴后知后觉，越想越后怕，鬼镇都十五年了，那他吃的那些东西，哪来的啊？
    “放心吧，吃的都没问题，你吃的，就是我平时吃的。”洛素打消了老吴的疑虑，让他稍微安下一会儿心。
    “老吴，你从前，可曾听说过五方镇的事？”洛素问着，想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在外界看来，五方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不是云州人，在来这之前，是真的没听说过，要是知道，谁会往这边跑啊！”老吴扼腕，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过五方镇这一档子的事，而且来云州行商，走的是边缘地带，按理说应该有人会提一提，可他没有听闻过半点消息。
    这就很奇怪了，在洛素的记忆里，可不知老吴这一位倒霉蛋行商误入青石镇，但往往养一养身体就会走，却一点风声没有传出去，如果说被镇民抹去了记忆，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十五年前，在原身拥有记忆的时候，那个许家村的村人就知道五方镇的灭镇之事，难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不成？
    洛素是真的很想知道，五方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突然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三阳观与青石镇，再加上对这个世界迷茫的认知，洛素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等等，洛素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把背篓和幡子拿过来，离火堆稍微远一点。
    摸了摸怀中，本来要拿去还给孙先生的《神异录》还在自己这里，书还没有还。
    她翻开书页，扉页上，赫然是孙先生留下来的笔迹，“礼赠，洛素”
    所以，所以。
    洛素没有继续翻《神异录》后边的内容，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小鱼娘子扔给她的包裹，她直接打开，里边有旧衣，有新衣，有浅有淡，都被绣了精致的花纹，衣服的里边都绣了洛素的名字，而在不起眼的一角，则绣上了绣娘的名字，“鱼娘子绣”
    还有胖掌柜扔过来的荷包，荷包上绣了，里边是满满的银子和几张不知放了多少年的银票。
    衣服，钱，书，甚至连现在呆着的山洞，都准备好了。
    所以，他们是早就准备送她走了吗？
    洛素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到现在，她都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为什么走了，小镇的镇民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存活，她为什么在小镇长大，如今又为什么送她离开，那土地庙是怎么回事？
    迷雾重重，遮得人看不见真实。
    将东西一点点的收纳好，看着背篓里的全部家当。
    她当时就仿佛忽有所感一般，突然把所有的东西都带齐全下山，大大的背篓里几乎什么都有。
    洛素轻笑一声，他们也真是够了。
    摸了摸后脖颈，从背篓中翻出铜镜，铜镜之中，脖颈雪白悠长，不见半分黑气。
    而她开了阴阳眼之后，同样如此，之前那漆黑的五指印，早已消失不见。
    仿佛那一切都是梦境，都是幻觉，都是她的臆想。
    何为真？
    何为假？
    如今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切都有了解释。
    孙先生的书斋，话本尘封，书页泛黄，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
    老吴初来的时候，还感叹着话本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十几年前的流行题材。
    三阳观里没有舆图，孙先生书斋里也没有舆图。本来想着，在古代，舆图乃是贵重物品，非常人不能得，可总不至于连个周边的地图都没有吧。
    如今想来，这是个鬼镇，他们井然有序地生活着，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共同看着她长大，跟五方镇有关的东西，怕是都被毁掉了。
    这世间万物，都遵循着天道规则。
    太阳清晨升起，傍晚落下。
    日落东升，风水雨雪，春夏秋冬，还有，生老与病死。
    青石镇的人，总数似乎永远都没有变过。
    每有一人死，便有一人生，此消而彼长。
    鱼娘子离世，小鱼娘子的回归。
    徐老伯离世，小徐童子的出世。
    洛素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失笑，他们为了让她体会这世间的新生与离别，也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一个人罢了。
    五方镇的镇民们可曾伤害过她？
    没有，从来没有。
    这就足够了。
    洛素与客商老吴搬开堵着山洞的大石头。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再回到五方镇去看一看，山洞里的所有东西都带上了。
    洛素抛起铜钱起卦，循着卦象指示的方位，两人翻阅了半座山，最终看着面前的平地，面面相觑。
    他们确定这里就是五方镇没错，因为一座青石斫成的石碑伫立在此。
    “五方镇”，三个大字浑然天成的映刻在石碑之上。
    可在其之后，是一片荒芜，没有镇子，没有建筑，没有灵山。
    如果不是身上的东西都存在，有着结结实实的触感，两人所经历的一切都宛如大梦一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走吧。”洛素率先转身迈开了脚。
    她还会回到这里的，会去外界寻找五方镇的踪迹，去找到他们的过往，去找到师父，直到揭开这一切，让所有的一切无处遁形。
    两人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宛如两个小黑点，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这荒芜之中。
    天地旷野，一片辽阔。
    老吴抬头看着天空皱眉，“这是要下雨了，怎么这么多的云？”
    洛素闻言抬头，大朵小朵的云，稀稀散散地漂浮在旷野的天空之上，蓄势待发。
    “奇了怪了，这下雨的话，云也应该连成一片啊，这怎么还这么多稀稀拉拉的。”
    老吴自言自语着，甚至还动手数了起来，“一，二，三......五十八多云！”
    洛素僵硬着脸看着天空，手要捏不住了。
    她好像记得......她在山上的菜地，施展了五十八次的小云雨术，却硬是没有出现一朵云！
    感情都在这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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