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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娘,你也别怪爹。以燕王的身份摆在那,哪里有爹拒绝的余地。我们一府人在这,哪有为我一人触怒官家的余地。”
    张氏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不知道她爹拿她做了筹码,扔到了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博中。
    这次,她干脆顺着令嘉的误会说下去,“我倒不是气他不去说,只是气他没把这当回事的样子。”
    令嘉十分体贴地说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性子,天塌下来,他都要做出没事人的样子,但这不代表他心里不难受。”
    张氏故作气恼道:“你还帮他说话?”
    令嘉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娘,你这次要在我这住几天?”
    傅家惯例,每逢张氏与傅成章吵架,都会分房睡几天,而她落脚点无一例外,都是在令嘉这。
    一般住个两三天是斗嘴怡情,七八天是斗气之争,一旬以上那就是出大事了。
    张氏宣布:“住到你出嫁!”
    虽然早有预料,但令嘉仍不免在心中哀叹。
    要命!
    她娘的睡相十分之糟,每次睡着后都要找个东西紧紧抱住,不到睡醒绝不松手。与她同床的夜里,令嘉不知多少次做梦梦到自己被绳子捆住,甚至被白绫勒醒的梦也做了几次。每当此时,令嘉总会格外同情她爹——真不知他这几十年的同床共枕都是怎么安睡的。
    若非如此,何至于每次张氏与傅成章吵架,她都奋斗在劝和的第一线呢!
    第13章 母女谈话
    夜里,张氏忽地满头冷汗地惊醒,待感觉到女儿好端端地躺在她身侧,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噩梦带来的惊悸之感才缓缓散去。
    好一会后,她起身下榻,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院子里种着的那棵繁茂的杏树,站着一道人影,在月光的清辉下,萧萧瑟瑟。
    张氏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们是少年结发的夫妻,情投意合之下,总有说不完的话,便是偶有争吵,也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情趣,真正闹得不可开交不过三次。
    第一次是大郎出生不久即夭折,第二次是四郎和五郎战死,这是第三次。
    她心灰意冷,不欲见他,他就站在庭中,无声地看着厢房。
    三十多年过去,拿到身影却是依旧。
    她悄步走出里间,在外间守夜的醉月惊愕地看着她,她却视如不见,奔到院外那道身影前。
    外间里,醉月手上拿着一件外套,看着窗外的两道人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送出去。
    “不用送了,爹定不会让娘着寒的。”
    使女愕然看向不知何时起身的令嘉。
    令嘉手上还抱着福寿,福寿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能发光,而令嘉那张美得少了烟火气的容颜在烛光下莫名沾上了几分暖意。
    她看着窗外的明月杏树一双人,脸上表情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忧,是笑非笑。
    醉月轻声唤道:“娘子。”
    “别让娘知道我起来过。”
    令嘉吩咐一句后,转身走回里间。
    “何苦呢!”
    一声轻渺难闻的低语自她唇间逸出,消散在夜间的寂静中,连离她最近的醉月也没听到。
    只福寿耳朵动了动,抵着声音叫了声,“喵!”
    令嘉摸了摸福寿的头,唇角弯了弯。
    第二日,令嘉起来,她床上只得趴在她床头的福寿一只,没有张氏的踪影。令嘉挑了挑眉,叫来几个仆妇,把昨日刚搬过来的张氏的日常用具都送回正院,顺便送去有关今日请安的请假。
    她娘这会估计正羞恼于自己的好哄,她若送上门去,那是白白给她爹分担火力。
    这种蠢事她傅令嘉才不会干。
    于是,用完早膳后,她找出昨日那幅画,准备将它画完。
    但磨好墨,润好笔,摆弄好福寿的姿势,将要落笔时,才恍然发现昨日歪了的那一笔她竟是怎么都无法描补过来。
    令嘉默然片刻后,搁下笔,卷起这幅已画好大半的画,扔进纸篓里。
    福寿歪了歪头,不解地朝她“喵”了一声。
    令嘉又抽了一张新画纸出来,重新落笔。
    她自语道:“无法描补的东西,又何必再费力呢。”
    春日宴半月过后,信国公府的朱红铜钉大门敞开,迎来神色骄矜的皇使。
    “信国公傅成章之女淑德含章,克娴温良……着即赐婚于燕王,待吉日大婚。钦此——”
    令嘉面色平静地从皇使手上接过这块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明黄绢帛。
    在这位未来燕王妃面前,皇使敛了傲色,露出笑脸道:“娘子金玉之质,燕王龙章凤姿,真是佳偶天成。”
    “皇使过誉。”令嘉的平静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至此竟是再无多余的话,皇使脸上的笑脸尴尬地凝滞在那。
    信国公管事连忙上前,陪皇使寒暄,同时极为自然地给皇使递过一个锦囊。
    皇使接锦囊于袖中,不着痕迹地打开,指头伸进去,摸到纸钞上微凸的油印,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自然了许多。
    张氏看得心中一阵发痛,她的七娘就要嫁到充斥着这种麻烦人物的人家里去了。
    虽然心疼得要死,但回到后院,张氏依旧唤了令嘉到面前,教育她道:“你方才对那皇使的态度太过冷淡了,纵使心中不喜,脸上也要遮掩些。”
    令嘉喊冤道:“我没有不喜啊。”
    张氏耐心道:“你的神色冷成那样,别人自然会理解为不喜。”
    令嘉一脸无辜道:“这不是娘你教我少笑的吗?”
    张氏一愣。
    令嘉悠悠道:“你说我容貌太盛,笑起来太容易招人遐思,倒不若少笑些,以免误了我的名声。”
    张氏语塞了半天,最后憋出句,“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许了燕王,多笑一些也无妨。”
    令嘉朝张氏展颜一笑,“是这样嘛?”
    自己生的女儿哪看哪好,张氏有时仍不免觉得,女子容貌太盛并非好事。令嘉这等容颜,若是生在寻常小户人家,便是一场泼天的祸事。令嘉固然有幸生在了足够强势的傅家,但若她将来的夫君不够强势,也未必阻挡得住外人的觊觎。从这角度来说,她许给了燕王倒也相宜。
    令嘉收起笑颜,说道:“好了,娘,你就别担心了。我出嫁是嫁去作燕王妃,不是嫁去做奴婢的,天底下有几个人值得我去卖笑脸。”
    张氏满怀忧虑道:“都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在官家、圣人面前服侍的宫人耍起手段来一个比一个狡猾,我怕你在他们上面吃亏。”
    令嘉满不在乎道:“这事自有燕王解决。”
    张氏愕然看她。
    令嘉气定神闲地说道:“夫妻一体。他既然娶了我,我的事自然是他的事了。”
    张氏以自己养了令嘉十六年的经历打包票,她话里的“夫妻一体”绝非善意。
    张氏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七娘,赐婚圣旨以下,木以成舟——”
    这里令嘉插话,“还差个吉日才成舟。”
    张氏抽了抽嘴角,改口道:“舟既然成了大半,你也别再计较那点不情愿的小心思,安心去和燕王过日子。总归是夫妻,要处一辈子——”
    说到这她忍不住郁卒说了句,“偏偏你们是圣旨赐婚,连个和离的机会都没有。”
    闻言,令嘉对她娘大为钦佩,这婚都没成,就想到了和离去,这是怎样一种深谋远虑。
    “——一辈子对着一个讨厌的人那太痛苦了,所以可以的话,你还是尽力去喜欢燕王。”
    “如果我实在没办法喜欢上燕王,怎么办?”
    张氏默了默,说道:“他应该没差到这个份上。”
    毕竟那张脸摆在这,张氏自认要在碧玉年华遇见这么个俊美郎君,虽不至于色授魂与,但心猿意马也是难避。不过话说回来,傅成章那厮年少时也是俊美无俦,真不输燕王几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那么轻易被他骗到手上……
    令嘉撑着脸,嘴角含着笑,欣赏母亲多变的脸色。
    张氏回过神来,对上令嘉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干咳一声,又接着道:“试着喜欢可以,不过也别太喜欢。就到一般程度就行。”
    千段姻缘,千般姿态。
    张氏虽在傅成章头上作威作福作了一辈子,但也心知肚明,天底下姻缘能到他们这等程度的可谓凤毛麟角。像她那两个成了亲的儿子,次子与公孙氏尚能说句相敬如宾,但三子与那柳氏简直是不共戴天。若不是有她和傅成章盯得紧,那对怕是早就和离了。
    儿子女儿待遇不同,儿子联姻,哪怕夫妻不睦,总归能在仕途上找补回来。可女儿若是嫁错了人,待在那后院里日子可就难捱了。
    故而张氏是立志要给女儿寻个和她爹差不多的有情郎,这才左挑右捡的,以至于给了燕王机会。如今燕王横插一脚,她也死了这条心,只求女儿婚姻能做到举案齐眉,两相各安,就已如愿。
    令嘉举手发问,“一般程度是什么程度?”
    张氏沉思片刻,然后说道:“就到南平大长公主待她那些面首吧!”
    南平大长公主是德宗朝,唯一一个幸免于六王之争的公主。先帝登基后,眼见只剩这么个妹妹能给他施恩以邀人心,于是待她堪比亲姐妹。到了皇帝继位,对待这位姑姑也是尊着敬着。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位丈夫死了很多年的公主在别院里养了十几个英俊健壮的面首。
    这事在京中也是人所周知的绯闻——南平大长公主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京中的名门夫人们评价她为“不贞放荡”,但心里有几分歆羡,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然而,令嘉却问张氏道:“面首是什么啊?”
    “……”张氏看她浑然天成的天真,一时竟真拿不准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不知道,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七娘她……她不会真不知道吧!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应该,七娘自小被她的人一错不错地盯着,身边连本闲书都没机会拿到手,好像真的没机会接触“面首”这词啊!
    这时,令嘉追问道:“娘,面首到底是什么啊?”
    张氏沉默半晌。
    就在令嘉张口准备再问一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