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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清馥殿时,天已经全黑。林夫人捧了早备下的素醒酒冰过来,琼脂中冻着纤细的紫色花瓣。杨楝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酒意早过,却是宴席上根本没吃几口东西。这时候要点心只怕太晚,醒酒冰大概也能充饥,他便接过来胡乱饮下,甩开一干侍从独自往后面的天籁阁走去。
徵王府的人都知道,杨楝一旦心情不佳,就跑到天籁阁的楼上独自一人待着。那地方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让上去。程宁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挥了挥手让众人都散去了。
下午睡过觉,这时反倒一丝睡意也无。支开窗牖,只见月影西沉,长河在天。皇城的长明宫灯亦显得如此微渺,高墙连庑俱隐没于沉沉夜色之中。太液池波涛柔软,如美人梦中平静的呼吸。
而他觉得自己腹中虚冷如冰又焦灼如炭,连做一个梦也难。淡淡的星光穿过窗棂落在案头的珊瑚树上,猩红夺目,宛如一捧永不干涸的碧血。
戏散之后,太后将徐安沅留在自己寝宫中用晚膳,说了半宿的话,次日就起得晚了。刚刚净过面,看见一袭出炉银红纱衫子在帘外晃动,太后遂笑道:“倒是你小孩儿家有精神,起来多久了?可用过点心?”
徐安沅盈盈拜过,方笑道:“卯正就起来了,在花园走动了一回。不敢先用膳,等着姑祖母呢。”
“潦海边上日出得早。”太后笑道,“我在家做女儿时,也是早起惯了的。如今老来反倒贪睡了。”
妆镜中映出一张精美绝伦的脸,因长年刻意保养而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很多。然而唇边的笑意再如何清澈,眼角的波光再如何纯净,那曾经笼罩于二八少女身上有如海上晨曦般捉摸不定的光彩,却是无法挽留得住。太后微笑着看着徐安沅:“替我掌镜?”
李司饰摆开一排梳栉、髻子、簪钗,打算为太后梳一个如意牡丹头。徐安沅捧着一面手镜立在太后身侧,忽然轻轻说:“早上楝哥哥来过了。”
“他每天都要来问安。见我没起,自然是走了。”太后淡淡道。
“他说,今日要去阳台山清修。”
“他常去。”
徐安沅踌躇了一下,方问道:“昨日我听皇上的话里……难道楝哥哥很喜欢修道吗?”
太后从镜子里瞧见她半垂了眼帘,似乎怕人看见自己好奇的目光,遂笑道:“他去阳台山,不全是为了修道。山上有太子妃的故居。”
听见太子妃三个字,徐安沅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指徵王的生母:“崔……”
“嗯。”太后明确地应了一声,止住了她继续探究的念头,“去瞧瞧小厨房送的点心,昨儿我吩咐他们做了八宝酥糕,那是你从小就喜欢的,南边可没有——你先去尝尝看。再替我传一碗山药粥来。”
徐安沅放下镜子,谢恩去了。
李司饰瞧着她走远,低声笑着说:“奴婢斗胆说一句,三小姐这次进宫来……倒真是长大了。”
哪个女孩儿家长大了,能没有心思?太后微微一笑。
“这日子真是快。不过一眨眼,三小姐也及笄了,徵王也早就出了服。”李司饰笑道,“娘娘的意思,这一回是不是就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这话说了好几年,如今都是水到渠成。”
太后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我跟安照提了一下这个话,那浑小子竟然说,安沅不合给人做继室。又说阿楝前面娶的那个安澜,是他父亲的通房丫鬟所生。庶小姐为嫡妃,嫡小姐倒做了继妃,将来还得以妾室之礼祭拜安澜的牌位,他想着就替妹妹觉得委屈。”
“他自己不也是庶子吗?”李司饰道,“再说,当时三小姐还不到十岁。若稍微年长些,也轮不到那位病恹恹的庶小姐出阁呀。”
当年杨楝由徐太后做主与忠靖王府联姻,纳忠靖王徐功业的庶女徐安澜为王妃。这只是当时局势下无奈之举。徐安澜自幼体弱多病,一入门便缠绵病榻,熬了三年终于撒手人寰。徐功业亦觉得有些对不住杨楝,便在安澜丧事之后许下承诺,等嫡女安沅及笄,就送给杨楝为继妃。可如今又过了两三年,似乎双方都生了些别的想法。
徐安照表面莽撞,内心精细。徐功业不会让他说无用的话,嫡庶之争亦不过是托词。太后心如明镜——徐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徐安沅一个,偏偏生得出类拔萃。徐功业对这个女儿的前途一向怀有奢望,不止是想要一个王妃。
杨楝只是皇帝的侄儿,因为徐太后的偏爱才等同于半个皇子。但如今杨檀和杨樗也长大了。杨檀自不论,杨樗的舅族却是徐氏一党,地位正在渐渐高升。徐功业在两难之中,只能将安沅的婚嫁问题扔给了太后去拿主意。
如果杨楝再积极一些,徐太后便不会犹豫。偏偏杨楝对继续与徐家联姻这件事儿,一直都不冷不热。
“上次给他的那个林绢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来,“到底怎样……”
“听说……也不怎样。”李司饰道。
太后怅然道:“难得寻到这么一个人,又会画画儿,又长得和那人有几分相似。当时指给他看,瞧他那神情也是喜欢的,这才给了他。怎么最后还是不喜欢呢,你可知道为什么?”
李司饰犹豫了一下:“我仿佛听到一些传言,说殿下有些嫌忌她。”
“嫌忌她?”太后诧异道,“嫌忌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