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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三番四次管不住自己的腿,转了方向,想往虞城走。
牛大力走走拖拖,途径上党郡,他怀里战友林二狗的几缕遗发和旧物,受他死前所托要带给他家人。林二狗的母亲早已瞎眼,是他妻子开的门,她接过遗发,未语泪先流,死命不敢哭出声,表情真是撕心裂肺的痛。林二狗娶妻不过三个月就去打仗,留下的孩子已十一岁,他挥舞着竹刀跑过来,愣愣地看着娘亲痛哭,不明白她哭的是谁。
林嫂子抱着儿子低声号啕:“你爹死了。”
“我爹是谁?啊,我知道了。”孩子眨巴眨巴眼睛,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自己的亲爹,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难过,可是见母亲伤心,心里惶恐,挣扎半天,终于吓哭了。
林嫂子反反复复地念:“为什么要打仗,该死的柔然……”
“阿娘,你别哭,长大我去打柔然,给阿爹报仇。”
“杏娘,是不是二狗回来了?”
“娘,你腿脚不便,别出来了,小心摔着,铁蛋快去扶着你奶奶。”
“老婆子耳朵不好,你倒是说大声点啊!是不是二狗出事了?”
“娘,你镇定点,千万别晕,二狗还没回来呢,他在前线打仗。”
“我的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老婆子命苦,还有几年的命等啊?”
……
牛大力听着难受,没敢多坐,丢下些银子走了,忽然想起上党郡也是老田的家,决定寻他。几番打听,得知老田分家了,现在住在柳树小巷,和媳妇一起做小买卖。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在一个孩子的带领下找到门口,开门的是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娃娃,瘦骨伶仃,脸上有道狰狞的伤疤,看起来还很凶悍,没有半分姿色,可是听见他是老田的战友,神色间热络了不少,连忙招呼,还唤邻人去店里把老田叫回来。
老田是扛着锄头,风一般地冲回来的,一只胳膊差点把牛大力抱得喘不过气来。“这是饼儿,”他指着那中年妇人,幸福地说,“饼儿一直在等俺,幸好俺回来了。”
牛大力有些震惊。
自从揭开荷包真相,老田破罐子破摔,天天心心念念,唠叨他的饼儿妹子各种好,让全队的人都以为饼儿妹子是天仙下凡,各种羡慕嫉妒恨,如今见到真人,那个落差,似乎有点……
牛大力不敢说,不过眼神总归带出些许不可思议的感觉。
大概是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不管怎么说,经历过林二狗家,看见老队长过得不坏,让人心里舒服了许多。
战友已经来过两拨了,饼儿知道自家男人在军队里胡吹了许多,有些无可奈何,也习惯了别人对她容貌的看法,笑笑去厨房做菜。
老田庆幸道:“十九岁那年,饼儿拼死拒婚,一刀割了自己的脸,退亲后被赶出家门,做帮厨,做杂活,吃了很多苦头,幸好我还是有命回来了,否则真不知拿这傻丫头如何是好。”他说到此处,心疼又幸福地抱怨道,“女人蠢起来可真够蠢,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明明我说过若是回不来,不让她守的……”
然后大家又说起林二狗家,阵阵唏嘘。
人生无奈,许许多多人在等待,不是每个等待都是好结局,不管是丢了个胳膊还是丢了别的,他们能活着回来,实在太幸运。
哥俩好,伤心事,开心事,件件提起,多少话都说不完。
一坛酒,痛快地喝,尽情地喝,酒过三巡,月上柳梢,人醉了九分。
老田摇头晃脑,想起最好玩的新鲜事,挤眉弄眼道:“前阵子小郭从虞城来,那小子给吓得都惊慌失措了,然后和我说了件魏大男顶好玩的事,也把我吓得那个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啊,你要听吗?”
不提魏大男还好,提起他牛大力就心酸阵阵上涌,他只恨不能把心事哭诉,只能合着血泪往肚里吞,他死命摇头:“不听,他的事我什么都不听。”
老田困惑:“你们以前不是关系最好吗?说出来能吓死你啊!”
牛大力依旧如丧考妣的模样,他已醉了,趴在炕上,不停念叨着:“大男……大男……”
老田忽然懂了,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待牛大力睡下,拉着媳妇笑了一整晚,差点直不起腰。
第二天清晨,他唤醒牛大力,问:“大男是不是有个阿姊叫木兰?”
牛大力点头。
“你看过大男送回家的家书吗?”
“不识字,看了也白看。”
“你知道,大男的每封家书署名处都画着朵花吗?”
“……”
“你猜猜那是什么花?”
“……”
“女人啊蠢起来也够蠢的,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最蠢的家伙是他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候太过执著反而陷入无尽头的迷宫,看不清真相。
一道雷电惊醒梦中人,所有含蓄的线索穿成一条直线,通向一条路,一个答案。
牛大力猛地跳起来,提起行李就往门外冲去,跃上枣红马,直奔出城。
“等等!你的鞋子还没穿!腰带也没系好啊!”
“哎!牛小弟,别急着跑,嫂子给你烙的大饼装上啊!”
桃花落,杨柳绿,荷塘抽出花骨朵,春已暮。
虞城处,谁家女儿脱下满是尘埃战时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