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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五月,连州哪里能看见一丝绿意?你说京中不好,连州难道就好?”
那人扬眉,不假思索地答:“那是当然。”
皇帝轻笑,指指他:“听你这语气,在你们心里,连州就是天下第一、世间无双的地方。”
作答之后,来人反客为主,理所当然地反问皇帝:“陛下不觉得么?”
皇帝略一停顿,眼睫低垂,仿佛只一念,便微微含笑地颔首附和:“人同此心。”
声音不高的回答中,全是难以言明的笃定和怀恋。说完,皇帝又徐徐补了一句:“确实。无怪景彦守着连州这方宝地,无论如何不肯进京了。”
听到这一句,那人笑容加深了,上半身往皇帝所在的上首处倾了倾,然后,以不大、然而殿上人都清晰可见的声音说:“陛下告诉我一则喜讯,那我也该告诉陛下与文卿一桩好事。”
语调里满是欣喜之情。皇帝见他满脸的喜不自胜,稍一思索,双眼愈发明亮:“哦?”
他的目光依次在皇帝、程勉和冯童脸上划过——不知不觉中,殿上已无其他闲人——接着说:“其实这次景彦不来,主要是另一个缘故……”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仿佛要给其他人一个准备的机会:“……裴家要添丁了。”
饶是程勉再漫不经心,这时也听明白了——皇帝和这胡人之间,全没有君臣分际,一言一行之间,根本是密友间才有的轻松惬意。
他话音刚落,皇帝抚掌大笑:“……原来如此,这么大的喜事你不早说!那裴夫人想来是小葛了?”
“还能有谁?”
皇帝这一笑,一时间整个大殿仿佛陡然生辉,足以令观者目眩。程勉震惊地盯着他,就好像是生平初次一般。
皇帝笑了一阵,雪白的脸上添上几分血色,愈是容光焕发,眼中的神采尤是动人心魄。他离座而起,几步走到下首的客席旁坐下,追问:“颜延,那几时能有小裴郎君?”
“听老徐说,要是足月,就是端午前后了。”
皇帝点头,再一想,说:“连州虽好,还是太苦,这次你来,应该劝他们同行,等小葛生产完,过完冬,再动身回去。景彦年近不惑才得子,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颜延也被真心展颜的皇帝所感染,笑道:“就是得子不易,更不敢叫小葛途中辛苦。而且你这一留,一来一去跨了两个年头,谁替你守关戍边?总不忍心叫他们夫妻父子分离吧……再说,你要是召景彦携妻儿上京,真不知道惹来什么猜忌,我都替他烦死了,还是请陛下高抬贵手,放他一个自在。实在不放心,找几个好大夫,我带上一起回去,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皇帝点头,招手唤来同样满面喜色的冯童:“冯童,你快去备一份厚礼,算朕与程勉送给裴景彦与小葛娘子添丁的贺礼。”
冯童答应下来后,立刻转身出殿打点去了。程勉本来搭不上话,无聊得昏昏欲睡,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惊醒了。
皇帝交代完冯童,又瞥了一眼程勉,见他还是一脸无聊,并不勉强他,继续与颜延交谈:“刚才你这话哪有道理?我还不放你们自在?你自己说说,这几年来,连州从不报功,你当朝中就没有非议了?”
颜延满不在意地一摊手,笑容更放肆些:“陛下,这话要是别人问,倒也罢了,您又何必明知故问?无人犯边,边境无扰,哪里来的战功?还不是掠杀平民充数。我动身前景彦还说,巴不得就此做个田舍翁,养三五个儿女七八条狗,只求碌碌无为过完余生。”
皇帝扑哧一笑:“好大的志气。他这把年纪才有头生子,还三五个儿女,早做什么去了。”
颜延嘴角一勾,压低声音说:“那个……老徐说,恐怕能有双生儿。”
两人对视而笑,皇帝指指颜延,假意蹙眉:“我看你是成心,一点事非要拆得零七碎八,还有什么,一并讲来。”
“这件事上真没了。”说到兴起,颜延连正坐也不耐烦维持了,伸了个懒腰后,他竖起右腿的膝盖,端起酒满饮一盏,继续说,“要是老徐眼睛不瘸,景彦和小葛夫人觉得三个勉强要得,那他这心愿,好歹也算完成多半了。”
皇帝被逗得笑个没完,一边笑一边摇头:“好,你再带一句话给景彦,祝他一举得男,要是一对男孩,将来一个封连州刺史、一个封昆州刺史,连昆联成一片,我好省心了。”
颜延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真了不得了!老子搭一辈子不算,儿子还要再守一辈子……他们老裴家,看来得世世代代替你戍边喽。”
他说得这样自白放肆,皇帝不仅不恼,还自斟自饮了一盏,含笑反问:“这话全无道理。我几次三番让你们上京,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是跑得比狼还快。”
“谢陛下隆恩。我们散漫惯了,京城规矩多、脾气大的人更多,还是就连州罢。”颜延摆手。
“你说最爱醇酒妇人,看来不是真心话。”
颜延放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那就请陛下这次看在我千里送信的苦劳,多赏我一点酒。美人嘛……温柔乡就是要不常见,才能常新。再说京中美人虽好,也实在太费钱了。”
皇帝似乎是有点醉了,素来端正挺拔的坐姿也有了几许松懈,面上亦有了因酒而起的晕光。他低低一笑,道:“做皇帝事情多,但女人也多。你只管挑,挑中了带走,免得腹诽我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