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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萧曜一行赶到驿站时,裕州刺史柳岭已经在驿站内等候,专程为他接风并送行。萧曜一路上都刻意避嫌,不与当地官员往来,但柳岭不仅是裕州的主官及他的前任,更是长者,尽管旅途劳累,萧曜还是和程勉及其他属官一并赴宴去了。
他本想借赴宴询问柳岭连州的近况,可入席后光应付裕州官员的敬酒就已经应接不暇。幸好冯童挡酒,又有庞都尉和程勉代饮,才勉强周旋下来,只是连州的近况,自然是无从问起了。
虽然滴酒未沾,可第二天出发时萧曜还是觉得异常疲惫,反是来送行的柳岭不改精干之态,丝毫看不出昨夜豪饮的影响。
两人略作寒暄,一行人便各自上马,朝承宁渡而去。这一程里,萧曜总算是找到了空闲向柳岭请教。闻言,柳岭呵呵一笑,执着马鞭朝河的方向一点:“某在任上时,常觉得时岁如流,公务如山——四季往复间,不知不觉就刷白了头发咯。殿下宽心,连州地远而事少,且公府自别驾刘杞以降,大多世代居于连州,对州内事务十分熟稔。待殿下到任,他们自当全力辅佐殿下……程司马亦是少年才俊,昨日吴录事提及,他是自请往连州任职,真是了不起的志气啊。”
忽然听到程勉的名字,萧曜这才想起昨天他替自己挡了许多轮酒,散席时忙乱,没顾得上他,也不知道他醉了没有。
萧曜找了一圈,方在队尾瞥见程勉的身影。隔得太远看不清脸色,身姿还是一如往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略一迟疑后,萧曜交待一旁的冯童:“去看看程勉。”
“昨夜殿下歇息后,奴婢就去看过程五了。”冯童答,“怕他醉后要饮茶,还安排了侍卫守门。”
“真的醉了么?”
冯童摇头:“看不出。”
昨夜程勉不仅替萧曜代饮,自己还饮了不少,萧曜不由愣了一下,这才点头:“他倒是海量。”
冯童笑答:“确实人不可貌相。殿下知道么,程尚书滴酒不沾,可是朝内闻名的。”
承宁渡离驿站骑马只需一刻钟的光景,到渡口时正好有人从北岸渡河,两艘渡船在水波不兴的河面上显得格外伶仃。
往来官渡的没有平民,柳岭就打发人去打听是何人渡河,不多时消息传回,说是昆州司马崔敏致仕,返乡途中绕经裕州扫墓。
萧曜不认识此人,倒是柳岭听到这个名字后对萧曜说:“崔子捷与程尚书在扬州共事过,要不要问一问程五,可相识么?”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程家的故人,萧曜点点头:“也好。”
他让冯童找来程勉。走近之后萧曜看清程勉脸色隐隐发青,便猜想肯定还是喝多了,不由放缓了声气,指着此刻正在靠岸的渡船说:“方才柳刺史说,船上的人是昆州长史崔敏,他与程尚书在扬州时是同僚,如果两家相识,正好一见。”
程勉的目光掠过江面,神色很平淡:“回殿下,不相识。”
柳岭道:“是我想当然了。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登船吧。”
萧曜此行不足百人,但颇有些辎重,就在一行人等着装卸辎重时,载着崔家人的渡船先到岸了。
见到这样的阵仗,崔敏果然也遣了仆从来询问是何人渡河,听说是往连州赴任的陈王,当即带了家人前来拜见。
崔敏身材瘦削,因为常年在昆州居住,皮肤晒得黑红,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应是端正的好相貌。不知为何,萧曜觉得此人有一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他已经到了致仕的年龄,头发也全白了,但同行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看起来顶多十二三岁。父子三人见过萧曜后,接着又去拜会柳岭。柳岭显然与崔敏相识,很亲切地抚摸了其中一个少年的头顶,说:“适才我方感慨时岁如流,上一次见到子捷兄时,小郎君尚在襁褓中,现在已经是少年了。”
崔敏说的是非常标准的官话:“柳公说得极是。正是有十年未见了……”
他停顿得非常突兀,神色也为之一变,仿佛陡然间遭遇了大变故。萧曜不明所以,便顺着崔敏目光的落点望去,还没看出个究竟,只见他满脸难以置信地朝着河滩的方向快步走去,用颤抖的声音喊出来一个名字。
萧曜不由得看了一眼柳岭,后者也是一脸的迷惑,但这时萧曜已经知道了崔敏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程勉飞快地退后了一大步,将自己和踉跄而来的崔敏硬生生拉开一人有余的距离,然后克制而不失冷淡地轻揖:“十三舅父。”
崔敏像是丝毫没有看出程勉的冷漠,激动得几乎哑了:“……竟真的是阿眠么?”
众目睽睽之下,程勉并没有被戳穿托词的不安,他的神色始终平淡,和早前回答萧曜“不相识”时一模一样:“不曾想在此地遇见十三舅父。舅父身体康泰么?”
崔敏仿佛随时都能落下泪来:“我方才还疑心认错了,还想,怎么会在此地见到阿眠?不想真是你——不想我还能认出你……”
程勉略一颔首,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现任连州司马,在赴任途中。”
“你……你怎么去连州任职?你阿爷准么?” 崔敏难以置信地反问。
“陈王殿下接任连州刺史,陛下为他擢选属官,我素来心慕昆连,便求官同往。”
崔敏回头看一眼萧曜,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后,满脸黯然地重重叹气:“你阿爷竟不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