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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曜不是第一次撞见程勉的风流债,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另一桩,竟也不如前几次那般难堪,被发现后,反而朝着程勉走了过去。
程勉则早一步转过身来等他,待萧曜走近后,程勉先解惑了:“殿下所用熏香过于独树一帜,只要略熟悉殿下,实难隐藏身份。”
“……我原是想避开你。”萧曜坦然承认,“反而扰你风月。”
程勉静了静:“殿下误会了。刚才之人是服侍和薇的婢女,见我逃席,来找我说几句话。”
今晚的酒宴上并没有和薇的身影。萧曜在黑暗中不太能看清程勉的神情,听他解释完,随口问:“上一场雨后,城南如何了?”
“本已大半成了废墟,又是空城,没有新的死伤,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曜发现自己脑袋迟钝得厉害,想来是逞强喝下去的那杯酒在作怪。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就好。”
“但我方才得知,胡人焚尸所需的木材炭火,两个月来价格飞涨。他们分不到田地,也不能用倒塌屋舍余下的木材,只能高价求购。不少人为了能凑齐炭材,以至于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
“以生事死,何其荒唐。”萧曜如同喃喃自语般低声说。
可天底下荒唐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静默片刻后,程勉说:“和薇被人买走了。”
萧曜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你……”
程勉的神色依然是模糊的,惟有嗓音里流露出一线潜伏至深的困惑:“她从来没有来找我。”
“……卖去哪里了?”萧曜下意识道,“买回……”
他无法将这个下意识的句子说出口。
但是程勉听明白了。他抬眼,似乎还勾动了一下嘴角:“我凭什么买她?凭她对我的赤忱心意?还是我与她那几次露水情缘?”
面前的青年的嘴唇仿佛沾染上了新鲜的血痕,鲜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觉,然而,拨开这点突起的幻象,程勉仿佛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彻底的陌路人,在这昏蒙的黑夜里与自己萍水相逢,透露一点从未触及的心事。
眼前人仅有一臂之遥,可萧曜看见的,却另有其事——金杯里殷红的酒液、迅速凝结干涸的心头血、夕阳下的一渠朱砂,此时俱堆在了眼前。
深深浅浅的红色中,萧曜觉得依稀抓住了程勉一丝曲折的心事。可是看着昏暗灯火中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脱口而出的句子却成了:“你……是一律来者不拒么?”
这个问题全无头脑,萧曜问完,自己也静了下来。
他只觉得懊恼,全无后悔。
不想程勉真的答了,又好像答非所问:“这事麻烦得很,也未必有多大意思,许多人被拒绝了一次,也就罢了。”
“要是再问第二次呢?” 萧曜盯着程勉。
程勉本是偏头看着庭院,听到萧曜又问,他移回目光,再不回答,转而沉默地注视着萧曜,甚至逼近了一步。
他的神色又严肃又漠然,仿佛发问之人并非萧曜,而被问的,也不是自己一般。
喉咙深处翻上腥苦的气味,这气味幻化作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攫住了胸腹。心跳声一点点加快、终于震耳欲聋,而耳鸣声也不请自来,萧曜想,一定是之前被劝下去的那盏莆桃。但是无关如何想,他又在竭力忍耐着,忍耐满腔没来由的酸涩和混沌,也忍耐席卷而上的恐惧,昏头胀脑而百折不饶地看着程勉,等待他的答案。
漫无边际的僵持下,遮住满月的云散开了,又更快地聚拢,更深沉长久的黑暗笼罩住了他们。
询问落入了虚空,回答成了无根之木。
然而,即便是这样短暂的一瞬,也足够让咫尺之间的两个人,看见彼此的眼睛了。
第36章 客从远方来
趁着天色朦胧匆匆出城时,萧曜并没有想过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他只是下意识地背着尚未升起的太阳、逆着黑河而上。每过一处河湾,萧曜都会勒住缰绳,默默注视着丰盈的河道,不甚分明的天光下,缓缓流动的河水闪动着柔和的光彩,流水声仿佛在低声歌唱。
过去的数月中,他不知多少次沿着河道而行,原以为自己已经非常熟悉这一方水土,可看到这不可断绝的流水,和两岸终于恢复生机的苗木,方知连州对他而言,仍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萧曜追逐着河水而行,很快出了正和县界,过长阳而不入,沿着县城南边干涸已久的桑河古河道继续西行。
自桑河改道,几十年间,新生的荒漠分隔了易海与正和、长阳二县,被废弃的不仅是沿途的村落,连接各县的道路也日渐破败,反而是古河道被往来的旅人们视作了新的路标。虽然河道中已不见涓滴,却不难想见在昔日,桑河曾是如何浩浩而来,一路西去,为连州的百姓带来水源和希望。
“……殿下,再往前,就要出长阳县界了。”
萧曜出门时故意撇下了冯童等一干亲信,也没有告知侍卫自己的意图,但不知何时起,他们还是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跟在近处。听到冯童的声音后,萧曜没有回头,继续看着蜿蜒的河曲和已经迫不及待西奔的太阳,说:“再往西四五十里,有一处驿站。”
冯童顿了顿,拍马上前:“不知殿下要在外过夜,仓促间未做准备……亦没有告知元双,殿下如有意继续西巡,今日赶回正和也不可行,不妨暂回长阳休整一晚,带上足够的辎重,再配好向导,第二日再动身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