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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当然不会“差遣”天子贴身的內侍,甚至连寒暄也免了,近于冷淡地送走了他,一力操持起陆槿的后事——她说得不假,她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连用自己来抵挡萧曜的过问,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但直到站在高磐的棺木前,再次想起陆槿,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一命换一命”。无关轮回转世、因果报应,正是因为她见不到程勉,又嫁给了程勉,她才得以苟活,如果她曾经想过要与程勉厮守、成婚,平佑之乱以后,她的家人被族灭以后,她再也不想了。
    也是因为绝了此念,她才嫁给了他。也是程勉的生死不明,保全了陆槿几年。
    瞿元嘉也明白了为何感觉不到陆槿对自己的恨意。她真正深恨的人,正是她不能恨的。那至深的恨意无处可去,连手刃亲父的仇人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陆槿怎么能不死呢?
    她实则是活不下去的。即便程勉早一点回来,与她做了真夫妻,她也是活不下去的。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该如何将这些年陆槿的岁月和决定告诉程勉。瞿元嘉也曾无比笃定,应当等到程勉恢复记忆。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承认,阻止自己这么做的,并非程勉残缺的记忆,而是自己对陆槿深切的嫉妒。没有得到程勉的两个人,为了灰烬的余温,做着可笑的角力。现在的自己,又不过是将对陆槿的疑神疑鬼,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去罢了。
    瞿元嘉长长叹了口气,心想,等这次回去,无论程勉想不想得起来,都要将陆槿嫁来的这几年,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结束了这场短暂的祭奠和长久的沉思,瞿元嘉不置一词地转身离开了停棺的佛堂,然后对僧人说:“我从未来过贵寺,正事已了,想四处转转,不敢再烦劳法师。”
    此言既出,那僧人也不再陪同,任瞿元嘉自行在寺中参拜。一如许多设在城内的南方寺院,平等寺最初也是某士族的宅第改建而成,而后逐年得到供养,寺界也一步步地扩大,整座寺庙曲径通幽,其精美讲究,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的宅邸。
    因为抱有心事,瞿元嘉走得很慢,但他素来警觉,也有意避开旁人,是以走了半天,也没有碰到几个人,享受了这段时日以来极难得的一段清静。走着走着,转角尽头又有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瞿元嘉习惯性地侧身墙后,想等来人走远了再过去。
    那脚步声并没有朝着瞿元嘉所在的一侧走近,而是恰好相反,但如此一来,正好就被瞿元嘉看见了背影——原来是一对男女,男子是僧人,女子则是妇人打扮,走得极近不说,大概以为四下无人,还缠绵地牵了牵手,分明是有私情。
    没想到自己避了这么久的人,却偏偏在佛门清静地撞上了一双野鸳鸯,瞿元嘉错愕之余,更觉得好笑,更不愿意被他们察觉到行踪,干脆转过身,准备原路返回,躲远了事。
    刚一转身,他整个人都一个激灵,定睛再看,廊下另一头的不速之客已经朝他走了过来,神色中除了意外,还平添了几分趣味:“雨中游园,允一兄好雅兴。”
    瞿元嘉避之不及,惟有拱手回礼:“章中丞。”
    经过一段时间的共事,瞿元嘉发现此人率真犀利,行事亦爽朗干脆,再加上他与程勉有些亲缘,渐渐地在公务之外也有了些往来,但瞿元嘉素来不去打听旁人的私事,从不知章嘉贞信佛,自然也不会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他。
    连日辛苦之下,章嘉贞也是憔悴消瘦了许多,乍一眼看去,与程勉四五分相似。阴沉天气仿佛也消磨掉一些他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神态也柔和了,简直说得上可亲。
    章嘉贞也很直率,走近后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之前,就听说南方诸州均有大丛林,占地甚广,僧尼甚多,不仅免服徭役,名下还有许多田亩庄园,所以一旦得空,就想来看一看传闻的真假。”
    “寺院的田庄许多来自士族高门的布施,要去城外看。而且若是无人带路指点,也看不出何处是寺产。”瞿元嘉说,“此事也不是南方独有。京中高门将宅院、田地捐与寺院的,亦是常见。既然信奉佛教不分南北,供养僧团当然也不分南北。”
    “但是我也听说,南方的寺庙在准许剃度一事上弛懈得多。”章嘉贞点点头,又说道。
    “就是之前中丞所说,可以免服徭役,又有信众供养,当然是愿意出家。”瞿元嘉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一对偷情的男女,心里暗笑,继而正色说,“关中是天子脚下,有大量的职田,事关官员的俸禄,僧尼剃度的名额历来管得很严。其实并不仅仅是南方,也不止这一事如此而是离帝京越远,律令就越弛懈。”
    瞿元嘉现在管的就是天下度支,对于各道州的赋税钱粮,自然是心里有数。章嘉贞听完,轻轻一皱眉,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忽然问:“我有一事想请教,还望能得到允一兄的指教。”
    “指教实不敢当。只是此地人生地不熟,如果是公务,恐怕还是回到驿站再谈也不迟。”瞿元嘉一顿,向章嘉贞说明来意,“我到平等寺是为一桩私事。上一任虹州刺史高公是我的旧上司。因为这场水灾,他的灵柩一时无法北上回乡,暂寄于此地,明日我等就要离开虹州,王尚书特意准了我半日的假,容我祭奠故人。”
    章嘉贞立刻露出了然之色:“难怪我来时僧人问我,是否是要祭奠。原来是高刺史停灵在此。不过允一兄说得极是,确实不该在此地谈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