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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样。”
因为季云崔自告奋勇地要跟来承担责任,偏殿中侍应更衣的内侍宫女都被他驱到一旁,只留了铜盆帕子等物在他们身边。
沈孟虞从季云崔手里接过几条干净的帕子,躲在屏风后头打理衣衫。两个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倒也不担心被其他闲杂人等听了去。
季云崔一边留心四下动静,一边和沈孟虞商量着接下来的行事安排,确认步骤。
直到屏风后沈孟虞唤了他一声,让他再递一盆清水进去时,一手搭着帕子、一手举着团扇的“季内侍”猛地回过味来,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沈孟虞惨无人道的剥削行为。
季云崔道:“……不对啊!你这是把我当苦力使唤呢?我要加钱!”
沈孟虞等了半晌,不见季云崔递水进去,也不好再耽搁。
他从屏风后转出来,闻言挑了挑眉,云淡风轻地从季苦力身边擦过,自去寻铜盆浣手。
“没钱。”
“没钱你装什么胖子,”季云崔暗啐一声,将手上的帕子团扇丢到一边,凑上去逼问,“不对啊,你几日前还给了我一枚流苏剑穗,让我送给金吾卫郎将做礼物。那东西可得值十两银子吧,怎么会没钱?”
“就是没钱,”沈孟虞本还想继续糊弄过去,然而季云崔脸上却摆明了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遂只能无奈地解释道,“借的。”
“借的?你找谁……”季云崔头一回听说沈孟虞向人借钱,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沈孟虞却没工夫与他细说来龙去脉。
“就是那小贼,”沈孟虞洗干净了手,又理理衣袍,此时殿中刻漏刚滴到戌时四刻,他无法继续拖延,只能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季云崔道,“你要钱待会儿找方祈去要。先告诉我南吕在哪儿,我去寻他。我需得借他扮作我的侍从一道出宫,否则对不上数。”
季云崔见沈孟虞着急,也没有再促狭下去。
他随手从边上取了柄拂尘,递给沈孟虞:“我让他与春华班的徐老板一道进宫,此时应在清商楼中候着。你到了楼下,唤他一声就是。”
说罢,他又从怀里掏了个行酒令时才用的骨制酒筹出来,趁着无人注意,塞进沈孟虞手里,反过来叮嘱他:“你到承天门时,捡左边的宫门走,把这个酒筹给一个眼下有黑痣的金吾卫看。他是我喝酒认识的兄弟,我与他约好了,不会过分盘查。”
“好。”沈孟虞会意,点点头将酒筹收进袖里。
旁边有殷勤的宫人眼尖,见沈孟虞已打理好衣饰,遂主动走过来递上食盒,笑着送他出去。
沈孟虞没来得及与季云崔再多说什么,只能在临踏出偏殿的时候回头多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一触即走,自去分头行事。
殿中觥筹交错,殿外月冷风清。季云崔站在高台上目送沈孟虞离开,他没有进殿,而是向门边侍立的宫婢又讨了一壶桂花酿。
他手上拎着银壶,嘴中哼着断断续续的曲子,抛开身后高烧不断的灯火膏烛,带着一身醉意,踉踉跄跄地向只余月色作伴的桂林中走去。
“光阴如梦蝶,往事堪嗟……何日春来……又花谢……辜负了锦堂风月……”
锦堂风月尚不知,梁上君子想打人。
方祈趴在齐太妃殿中的屋梁上。他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又掏了一块丹桂月饼出来,刚放到嘴边,想了想,又默默塞回去,仅仅靠着被月饼香气唤起的口水,聊以慰藉已经饿得快要瘪下去的肚子。
他在一个时辰前就摸到了冷宫。
他本以为在这样的节日里,冷宫的宫女们也应该聚在一起,像平常人家一样吃吃月饼、闲话家常,再不济,就像他上次来时一样,围成一桌冷冰冰的僵尸也好方便行事。然而当他踏进冷宫时,却只见那几个老迈的、刻薄的、涂粉的宫女手里揣着瓜子,正围成一圈站在齐太妃的寝殿前,一边嗑牙,一边看笑话。
这笑话,自然是齐太妃和那周姑姑的笑话。
黯淡的灯光透过早已被虫蛀烂的窗纸溢出来,殿中人仿若戏台上的被人操控的皮影,不仅面目模糊,一举一动更是生涩扭曲,配合着支离破碎的哭声、求饶声、咆哮声,就像一出以滑稽开场的悲剧,外人只看得到滑稽,却并不在意这其中是否有六月飘雪的冤案。
方祈先前只匆匆见了齐太妃一面,然而他对那女子痛苦挣扎的印象太深,此刻看着这群抱臂看笑话的白头宫女,只觉心中硌得慌,遂避过她们,从后殿寻了扇窗,悄悄翻进殿内。
只是殿内的情形比殿外好不到哪去。
两名小宫女正压着齐太妃的手脚,试图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定。周姑姑手里抓着一把被撕碎的布条,气得胸口一挺一挺的,她一边骂,一边试图用手捂住齐太妃的嘴巴,想要以此阻止这个疯子癔症发作时的呼喊。
只是她们碍于齐太妃身份,动作畏手畏脚的,被她们压制住的人却一点也不在乎什么架子。就在方祈逡巡四周,犹豫着要不要先熄了殿内灯烛、只借着月光暗中偷人时,忽听到殿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吓得他差点没抱紧柱子,一头栽倒在地。
方祈好不容易在梁上稳住身形,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向殿中看去,只见那周姑姑脸色煞白地捂着左手手掌,有殷红的鲜血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滑落,滴在她一身素色的宫裙上,斑斑点点,如堕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