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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针缝起,李隐舟只觉得痛楚到了最后都煎成苦腥味,泛在唇舌间久久挥之不去。想再说两句夸夸孙尚香,扣紧的牙关咬得发抖,实在没有半点张开的力气了。
孙尚香也不大好看,眼角的肌肉紧张地抽搐着,手指颤抖着蜷紧了,片刻都放松不下来。
两人一躺一跪,浸了满身淋漓的汗,脱力地相视一笑。
一声春雷滚落。
堂外的学生这才惊醒般回转过神,眼中透出震撼的光。
雨切切嘈嘈地落下,闪电将山川照亮一瞬,恍惚中,一道明快的脚步声踩碎了水花。
李隐舟下意识地转了头,眼神在慢慢暗下的天光中逐渐清醒。
一道颀长的身影就这样立在门口。
雨中。
第98章
天青的烟雨溅在瓦片上, 顺着屋檐如注地流下。灰蒙的水雾便隔了天光,勾勒出深而模糊的人影。
孙尚香眨了眨濡湿的眼睫,视线顺着铺在地上的倒影上抬, 目光定格片刻,随即柔缓一些:“兄长。”
孙权本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
这个春天,赤壁的捷报如一道惊雷震彻江东大地,胜利的火光顺着江河蔓延到每一个人的心头, 听到消息的时候,他的激动不亚于任何人。
他只给了周瑜和黄盖三万人马, 而他们却打了场漂亮的翻身胜仗。
此时,凌统的小兵带着李隐舟从前线归来。
孙权全不知这位旧友是如何瞒天过海参与此战, 但想及他昔年的作为, 一切惊异只一眨间便敛下眉头。
面前, 渗血的布帛堆了一地,些微的腥气扑上鼻尖。
战争的惨烈在这幅画面中被揭开一角,活下来的人尚在痛楚中挣扎求生,为他战死的将士此刻可曾安息?
孙权的眼神在绵长的光影中刺痛了一瞬, 强抑着搭下眼帘遮断眸底的情绪。待孙尚香一句“兄长”将他从静思中唤醒,再抬眸,一切阴风冷雨都敛入重云之后, 只剩下冷肃一道目光淡淡落在二人身上。
“回来了”
冷静至极, 也疏离至极,唯有深拧的眉透出一二分压抑的情绪。
李隐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此番匆忙赶来, 治腿算是一半的目的, 另一半却正是为了找他。他并不打算在孙尚香面前和孙权商讨,只在她转头的时候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孙权。
孙权早猜出他此番回吴另有所谋,会意地转开目光。
孙尚香却是不解:“兄长来我这做什么?”
孙权瞟她一眼:“母亲近日替你谋了个夫家, 此回可由不得你了。”
这话一出口,便似点燃了火药的引线似的,孙尚香蹭地立起:“什么?”
久踞之后骤然起身,麻木的双腿便抽了筋骨似的绵软无力,她没忍住一个跌撞向前扑去,掌中带血的小刀倏然脱出——
噔一声,直直钉在窗柩上。
银亮的刀锋映上鼻梁,拥挤围观的学子表情骤然僵硬住。
……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孙尚香踉跄两步,一双血淋淋的手毫不客气按在孙权的缁衣上头,抬眸咬牙切齿地:“又是全家?还是步氏?他们就挑不出别的小娘,非要围着我打转么?”
孙权才舒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还嫌弃他们二家?二十六岁还不嫁人,难道还要等到三十?”
孙尚香气得额发乱飞,一双血手在兄长身上擦干抹净了才将人推开,撸起袖子便阔步踏出门。
有稍胆大的学生凑上去:“您去哪里?”
孙尚香睨他一眼,丢出眼刀:“回家!”
孙权稍一两句话便激得孙尚香要回家和老夫人理论,待她背影远去,切嘈的雨很快重新合拢。
学子们便没趣地散了。
李隐舟好整以暇看着垂首蹙眉,对一身血污嫌弃又克制的孙权,不由扬起一丝笑。
孙权却看见了:“有什么可笑的?”
李隐舟转而看向窗外的雨,匆忙的学子顶着斗笠、抱着书卷一脚踩碎了满地的雨,安静停在巢中的燕子便被惊飞了两三只,展翅扑向灰蓝的天际。
隆冬终是结束了,天气暖和了起来。
一切的痛楚似乎都被春雨淡开,他笑了一笑,只道:“春日不错。”
……
孙尚香一走,两人很快切入正题。
李隐舟的目的一半为私,一半为公。
他将这半年的经历简略带过,仅告知其张机的处境和司马懿此人。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盟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在未来的一日,吴与魏也会有一段表面的和睦与友好。
尤其,是在新的魏主继任之后。
提前与司马懿示好,也算在双方阵营紧绷的关系中留了一线余地。司马懿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搭线的好机会,一切行动已在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
是时候北上接人了。
孙权转了目光,淡淡地北望:“张机先生是济世良才,能迎他回吴也正合我意,可你此番也得罪了曹子建一党,你如何敢肯定继位的一定是曹丕?”
杨修当然是恨死了他。
但曹植么……
李隐舟的眼神随着雨滴落下,他想,在那紧急关头,群狼似的曹营中,除了曹植还有谁能放出那一箭?谁还愿意救他?
他欺瞒了曹植,而十七岁的少年兑现了他当初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