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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他和曹植相斗多年, 这笔帐终归是要算在他这个新帝头上的, 事成也就罢了, 如今他那弟弟活得好好的,他却挨了一背脊骨的骂。
简直无妄之灾!
但杀也终归是不能杀的。
眼下不过是兵临相府,他就快被笔杆子戳出一身的窟窿眼了, 要是真动了曹植,恐怕天下仁人志士都将揭竿而起。
更令人后怕的是,司马懿杀了曹植,谁又能替他杀司马懿?
坐到这梦寐以求的帝座上,他才感觉这屁股下的坐榻委实不太舒服,又冷又硬,硌着骨头;而俯瞰苍生的滋味也并不多么畅快,那些俯首称臣的老古董们依旧不驯服,仍用一副冷傲的眼神审视着他这个皇帝的作为。
说到底,作为新帝,他还未能服众。
而司马懿杀曹植的建议,则又让他背了个黑锅。
要立威无外乎生杀予夺,弑兄这个馊主意已经差点将他拖入泥淖里头,而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
他目光在明亮的烛光中转了一转,见一袭鹤氅的司马懿摇着羽扇而来,沾湿的丝履踏上软暖的垫子,印出一行清晰的足印。
宫中内监知到督军今时今日的地位,早不敢拿以前的态度对他,知趣地奉上雕镂精致的坐席,令其可与皇帝平起平坐地交谈。
这素日来的规矩是半点不错,可落在曹丕眼中,不觉有些刺眼,更有些扎心。
年轻的帝王算得上丰神俊朗,肖似其父的眼微搭着,此刻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鸷。司马懿目光一动,却见曹丕眼睫一眨,笑容如常:“公卿何故漏夜踏来?”
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日早朝?
何况他来之前,根本未有请示,这偌大深宫竟成了他司马家的□□不成?
一旦起了怀疑的心思,曹丕对这素日的良师益友怎么也看不顺眼了,然而他毕竟算是他登帝路上最大的功臣,轻易动不得。
这兜兜转转的念头隔在亲厚的表情后,则如纸后的灯火,将里头掩得更深的想法都照出绰绰剪影。
司马懿只消一眼便看清了这位新帝又在打什么主意。
自古以来岂有容得下功臣的帝王?只怕这曹子桓早已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他洞悉了新帝的隐晦心思,并不入座,倒是循礼垂手而立:“听闻吴军西进,陛下下令焚毁襄阳城,臣不得不来一劝。”
曹丕抬眼:“仲达以为不可?”
司马懿的视线搭下,很容易就看清了皇帝手中的竹简,密密匝匝的字眼里还夹了他与曹植的名字,想来是关于此前临淄侯一案的上疏。
果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他暗中微哂,垂着眼睫,将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遮断,与曹丕分析道:“襄阳是水陆要地,交通所在,否则去年关羽也不会冒着被背袭的危险来取襄阳了。何况吴才取了西长江,与蜀中难免生出龃龉,正是当战的节骨眼,想来不会胆大到分兵向魏。陛下令曹仁焚城断路固然是釜底抽薪之妙计,却也不免令我朝元气大伤,算来得不偿失。如今诏令才发,尚可追回,还望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已很算客气。
孙权不过是调军转西,曹丕就忙不迭地焚城断路,丝毫不加以对战局的分析,更未洞察吕蒙白衣渡江后蜀吴的关系急转直下,那孙仲谋有几个贼胆敢同时与两家撕破脸皮?
这么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新帝自毁一城,要是来日蜀吴当真挥兵北伐,岂不是要拱手禅位?
且这样紧要的军机,曹丕竟丝毫没有提前知会他这个丞相、督军!
司马懿当真是气得脑仁疼。
他面有掩不住的冷色,看着略显难堪、抿唇不语的曹丕,淡淡道:“陛下以为如何?”
这简直是逼问了!
曹丕心中压抑已久的一股邪火几乎逼上喉舌,倒很想问问这司马公,孤做的决定什么时候要经臣下的请示,又何须经你司马懿的审批?
他抬眸看向自己旧日的恩师,冷冷扯开唇角:“孤方继位,正该令行禁止,朝令夕改恐难以服众。何况眼下正是新朝替旧的时候,内有不定,孤以为还是万事谨慎为上。”
一听这话,司马懿紧绷的眉心摁不住地一跳,越发确定新帝对自己已生戒备之心。
即便是亲手推翻了一个曾鼎盛的王朝,即便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只要有这皇帝压着一头,他便永远要忍耐、克制、迎合着这新朝唯一的主人。
一种隐晦又大胆的想法在千丝万缕的心计间悄然浮现,既然魏可覆汉,曹能替刘,他司马家又为何要永远屈居人下,为人臣,为人奴?
此念一滋生起,便在数年汲营的悲辛灌养下疯狂蔓延。而他目光收敛、面色冷沉,半点不露野心:“陛下所言也是,是臣疏漏了。”
曹丕本已做好了捱一顿指教、继而针锋发作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没接这戏码,反将狐狸尾巴藏了回去,一时也唯有尴尬地轻咳一声:“仲达的话也有道理,再容孤考虑考虑。”
夜深极了,满宫张挂的灯火次第熄灭,黑沉沉的殿宇中唯有皇帝的寝殿通宵辉煌。
前线的军机被不咸不淡地一笔带过,司马懿这才说到了正题:“临淄侯一案,陛下是何如看的呢?”
曹丕倒有些意外地扬眉。
素来他为公子,司马懿为辅庇,都是他请教这位师傅,这还是头一回听他毕恭毕敬地请示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