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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败六国秦公称王 驱犀首张仪拜相

      函谷一战,秦以一国之力,敌六国之军,不胜也是胜了。
    这也是自即位之后秦公在列国舞台上真正有意义的亮相。战后一个月,秦公旨令清理损失,抚伤恤死,论功行赏,公孙衍、陈轸、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甘茂等一应将士,凡是参战者,尽皆重奖。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闭门不出、连丢河西数十邑的吴青,也因应对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损失,不仅没受责罚,反倒晋爵一级。
    秦公在朝中一连颁奖数次,独无张仪。
    朝臣亦无猜测和议论,多数认为他虽然参战,却没建功,因他既无斩首,也未明确挂帅,所谋也在暗中,多是讲给秦公听的,即使是公孙衍也不晓得。
    张仪初时也是诧异,以为秦公会另有说法,连候几日,仍旧不见说辞,好像这场大战压根儿与他张仪无关似的。
    咸阳城内,各家府宅皆有庆贺,唯独张仪的右庶长府冷冷清清,莫说是争强好胜的家宰小顺儿脸上挂不住,即使是香女也觉不平,要他进宫问个公道。
    “好戏在后头呢,”张仪笑对香女道,“筹备酒宴,本公请了几个贵宾,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酒菜尚未备好,几辆马车就在府前停下,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三人搭作一伙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畅饮,不消半个时辰,皆有醉意。
    几人中,只有公子疾晓得张仪所建之功,此时喝多了,趁酒意鸣不平,公子华大声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张仪所谋,司马错大是叹服,当即表示,再上朝时为张仪请功。
    “呵呵呵,”张仪摆摆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诸位来,不是求你们帮在下请功的。”
    几人一怔。
    “在下是为两桩事情,其一是,”张仪举爵,“请诸位喝酒。在下虽是酒鬼,却不喜欢喝闷酒,特请诸位助兴。来来来,请端起。”
    三人纷纷端起酒爵。
    张仪举爵,朝几人拱一拱手,一饮而尽。
    三人没有举爵,只是各睁两眼,盯住他,听他下文。
    “其二,”张仪抿下嘴唇,“是想送给诸位一桩功劳。”
    三人尽皆放下酒爵。
    张仪示意,三个头凑过来。张仪如此这般讲述一番,三人无不表情惊愕,面面相觑。
    “诸位,”张仪干脆把话讲绝,“若是信得过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误。”
    一阵沉默过后,三人先后点头。
    “好!”张仪又倒一爵,“来,为这桩功劳,干!”
    四人碰酒。
    半月过后,秦宫大朝,张仪启奏夜观天象,咸阳上空有王气冲天,公子华启奏凤鸣岐山,公子疾启奏龙跃渭水,司马错启奏有麒麟现身咸阳北郊。一时间,朝中几位重臣接连应和,无不上奏祥瑞异象,朝廷之上群臣一时呆了。
    与群臣一般无二,秦公也是一脸惊愕。
    待回过神来,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说将几人呵斥一顿,说一堆“大敌虽去,合纵仍在,初战虽捷,却不能浮躁自满,南面称王??”等虚话套话,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阵,尽皆看向率先启奏的张仪。张仪两手合掌,“啪啪啪”地连拍几下,拍完之后,扭身即走。
    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拍。
    公孙衍一脸惑然,眯眼琢磨一会儿,轻叹一声,摇头亦出。
    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无叹服地拧起眉头,深吸一口长气。是的,这些无不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但他当年玩得那么辛苦,人家张仪却信口道来,连个证人证物也不屑准备。
    关键是,张仪玩得恰当其时。
    就天下情势而论,秦公是该称王了。
    一连数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华有事欲奏,听闻秦公在御花园里,赶过去求见,却被守值内臣拦在园门外。公子华扯住内臣,求问细情。
    “不瞒公子爷,”内臣悄声道,“君上这些日来心事浩茫,一直闷坐,莫说是见人,连膳食也不应时。不过,今朝心情稍稍好些,听说园中迎春花开,移驾赏花来了,大家都很开心呢。内宰特别叮嘱小的在此守候,任谁来也不准禀报,免得扰了君上雅兴。”
    “这??”
    “若是急事,公子爷可在此处守候,待君上出来,就可见驾了。”
    “也好。”公子华谢过,就在附近林荫信步溜达。
    正走之间,公子华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幽香袭来,扭头一看,惊喜道:“云妹!”
    是紫云公主。
    “华哥。”紫云顿住步,小喘道。
    “云妹,你这气喘吁吁的,慌什么呢?”
    “寻你!”紫云嗔他一眼。
    “寻我?”公子华呵呵乐了,“是有好吃的了,还是有好玩的了?”
    “你净想自家好事,”紫云又是一嗔,“从来就没为紫云想过。”
    “咦,云妹呀,”公子华越发乐了,“这话可就冤死华哥了!我这问你,华哥何时不曾想到过云妹了?华哥何事不曾想到过云妹了?记得有年云妹想吃老太后花盆中的长命果,是谁人从老太后的龙头拐杖下面替云妹偷摘出来的?”
    “就让你偷枚果子,瞧你早晚挂在嘴角上。”紫云做出委屈状。
    “好了好了,”公子华凑上来,轻声安抚,“云妹呀,想让华哥做什么,轻启玉口就是。”
    “我??”紫云脸色微红,“想见一个人!”
    “谁?”
    “就是??就是那个??”紫云的脸色更红了。
    “嘻嘻,”公子华涎脸一笑,凑她耳边,压低声音,“是安国君吧?”
    紫云啐他一口,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个死人,看我拧断你这耳朵!”
    “咦?”公子华捂住耳朵,挠几下,“不是那个??又是哪个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
    “这??”公子华有点蒙了,“华哥提过的人多了去了,云妹想见的是哪个呀?”
    “就是??那个嘴巴会讲的。”
    公子华挠起头皮来:“阿妹呀,是个嘴巴都会讲呀!”
    “右庶长,”紫云公主豁出去了,“就是张仪!”
    “张仪?”公子华吃一惊,“阿妹,这??这不成呀!”
    “为啥?”
    “因为??”公子华抓耳挠腮,“因为张仪早有家室了。”
    “我晓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还会舞剑!”
    “是是是,”公子华竖拇指赞道,“云妹耳目倒是灵通。”
    “华哥,”紫云脸上红晕褪去,眼中现出倔强,两道目光直逼过来,“云妹相中这人了,你必须帮我。”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云妹有所不知,张仪与他夫人相亲相爱着呢。不瞒云妹,华哥从未听说他在外面有过女人,府中也没纳妾,想来张仪是个重情的人呢。”
    “要是他们不恩爱,要是那人不重情,紫云我还看不上呢!”紫云越发认定了,“华哥,我认定他了,我这就要见他。”
    显然紫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真的上心了。河西之战,紫云公主军功显赫,但因是女儿身而无法封君,也不好定爵,孝公只好在咸阳为她专门立起一宫,号紫云宫,封为大秦第一公主,赐金杖,享永生刑事豁免权,位在秦宫所有女子(除老夫人及其母夫人之外)之上。因公子卬健在,且未写休书,紫云公主在名义上就不好嫁人,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但秦宫遵法而不循礼,宫闱男女之事没有成规,紫云公主喜欢谁就可与谁肌肤相亲。
    紫云公主却是心高气傲,谁也没有看上。公孙衍初入秦时,公子华考虑过撮合他俩,侧面提过数次,但她似乎没有动心。
    此番紫云看上张仪,竟然寻他寻得气喘,公子华不得不慎重起来,吸口长气,思考有顷,一拍脑门道:“有了!”
    “华哥快讲!”
    “张仪是个酒鬼,我把他灌醉,云妹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何?”
    “这??”紫云脸色绯红,略一迟疑,旋即点头,“也好,听说香女当年也是这般嫁他的。”
    “嘿,”公子华惊愕了,“云妹真是神了,连这也晓得哩。”
    紫云不无娇羞,低下头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紧要,公子华当即动身,请紫云去他府中,安排范厨备好酒菜,亲自去请张仪。
    张仪早就听他说起过这坛百年陈酿,听到公子华请他品尝,二话没说,抬脚就走。
    范厨拿出本事,备好七冷八热满满一案美味佳肴,又将祖传陈酿提出一壶,摆在堂中。张仪一入院就闻到酒香,连赞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噗”地坐下。
    公子华亦无二话,与他对坐,拿过摆在案上的酒壶,美美嗅几下,绘声绘色地开讲范家陈酿的陈年往事,说是喝过此酒的人屈指可数,在魏地,只有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两个死人是范厨的先祖和先父,两个活人是孙膑和公子华,莫说是庞涓,连魏王也不曾喝过。而在秦地,得饮此酒的也只三人,一是秦公,二是嬴虔,三就是他张仪了。
    张仪未饮先醉,拿过酒壶,连嗅数下,就要斟酒,被公子华拦住。
    “张兄且慢,”公子华拿过酒壶,笑道,“今得美酒,当有美人斟酒才是。”言讫击掌,素衣飘飘的紫云移步趋入,没有珠光宝气,不见粉黛颜色,但见双颊娇羞,二目含情,一颦一笑,尽现真朴之美。
    尽管张仪见识过不少阵仗,也是看得两眼发直,怦然心动,转向公子华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娇,让在下饱眼福了!”
    “小女子谢先生美言。”紫云跪在地上,拿过酒壶,慢慢倒酒,举止如一般侍婢无二。
    观她衣着,张仪只将她视作府中侍婢,再没多问,与公子华切入正题,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
    不消多时,壶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兴却刚升起。公子华吩咐搬来早已备好的三十年陈酿,开怀畅饮。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垫底,二人完全放开了。不消半个时辰,一坛老酒已是见底,公子华喝叫再开一坛。同时传令起歌舞。一十六名乐手依序而进,席地跪坐,奏起雅乐。一十六名舞女翩跹而出,从乐起舞。音乐雅致,舞姿曼妙,美女频斟,公子连劝,张仪把持不住,不消一时就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张仪喝高了却要耍个小酒疯,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当庭起舞。紫云见了,也站起身,在他身边伴舞。
    张仪两眼迷离,紫云含情脉脉,没舞多久,两个躯体就你来我往,贴作一处。
    见张仪脚步已是踉跄,公子华示意,紫云扶他去往侧室,侍奉他躺于卧榻。
    张仪睡醒时已是夜半。
    房中燃着数盏灯,两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云躺在他怀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半隐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张仪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开,翻身坐起。
    经他这一折腾,紫云也醒过来。显然意识到场面尴尬,紫云粉脸娇羞,胡乱扎起衣裳,头发也顾不上打理,飞也似的逃走了。
    见紫云逃走,张仪这才松下一口气,将昨晚之事细想一遍,将脑门子连拍几拍,自说自话:“张仪,张仪,喝酒误事,切记,切记!”
    惺忪一时,感觉内急,张仪起身,匆忙间寻不到茅房,见四下并无他人,就在院中竹丛里行过方便,回房倒头又睡。
    张仪再醒时,天色已是大亮,院中传来人声。
    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华走进。
    想到昨夜之事,张仪面上过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让张仪出丑了!”
    “呵呵呵,”公子华亦拱一下,爽朗笑了,“听闻张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张兄喝到后来,两眼发直,目中只有美人,连在下也不睬了。”
    张仪脸上一阵臊红:“是公子谋我!”
    “嘿,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哪有你这号人?”公子华就题发挥。
    “好好好,”张仪连连拱手,“在下服你了。”看看日头,“在下这得告辞。一宵没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说张兄,”公子华却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难道就不问问昨夜良宵春梦,搂在怀中的是何人吗?”
    “何人?”张仪心里一紧。
    “未来的大秦陛下嫡亲御妹!”公子华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云公主慧眼相中张兄了,在下这在等着喝张兄的喜酒喽!”
    张仪脸色陡变,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唉,喝什么喜酒?公子呀,你这是拿在下朝火墙上推啊!”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请大良造公孙衍和上卿陈轸入宫觐见,二人皆吃一惊。
    没有几句客套话,秦公就将话题扯到张仪的奏议上,紧盯二人:“二位爱卿,天降祥瑞,右庶长等奏议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关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爱卿,是想听听二位高见,请二位畅所欲言。”
    公孙衍、陈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时,见二人仍不开口,秦公直接点将:“公孙爱卿?”
    “君上,”公孙衍拱手,“张仪所奏,臣以为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爱卿请讲!”
    “其一,”公孙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为传言,臣使人探访,迄今尚未取到实证。秦法,无证不立。其二,山东列国皆已并王,君上此时南面,是步列国后尘,既无新意,亦难收奇效。其三,当年君上与苏子在论政坛上所辩,必已广播天下,列国皆知。”
    公孙衍显然有意和张仪对着干,一连列出三条反驳奏议,条条直中靶心。第一条,在秦国,秦法为大。张仪想得周全,却未虑及此条。第二条,等于复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用上意来驳张仪。至于第三条,则是把张仪所奏彻底堵死。
    这三条反驳显然出乎秦公预料。
    秦公捋须沉思,场面一时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头,看向公孙衍:“爱卿可有长谋?”
    “臣以为,”公孙衍顺势说道,“六国合纵谋我,大敌虽去,危局未解,我当以三策应对:一是韬光养晦,储粮备战;二是结交列国,稳定戎狄,化敌为友;三是取苏子之谋,在合适时机帝临天下,以盖群雄。”
    “爱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质疑。
    “这??”公孙衍听出话音,不好再说下去。
    “对张子所奏,陈爱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顿一下,转问陈轸。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实证,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关天地,当听天意,君上可赴太庙卜卦!”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连连点头,拱手辞客,“寡人有扰二位爱卿了!”
    公孙衍、陈轸拜别,一同退出宫门。
    步下殿前台阶后,公孙衍显然不屑与陈轸同行,迈步正欲走去,陈轸住步,朝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兄留步!”
    “哦?”公孙衍亦顿住步,扭头看过来,却没还礼,“是陈大人呀,兄不敢当,请问何事?”
    “在下略备薄茗一壶,欲请大良造赏脸品鉴!”陈轸再次拱手。
    “品鉴不敢,”公孙衍略一拱手,“谢陈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冗务在身,敬请宽谅。”说罢,转过身,大踏步而去。
    陈轸晓得公孙衍仍在记恨当年之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一叹:“唉,公孙兄,似你这般胸襟,连一个陈轸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张仪的对手?”摇摇头,径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数日,在张仪、公子疾、公子华等发动下,众多朝臣纷纷上奏,各个郡县均有祥瑞异象报奏,证物证人也都陆续送抵咸阳。大良造案头摆满各地传来的异象奏闻及群臣奏请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时,公孙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门外面一片喧嚣,一队宫卫旋进院子,荷枪侍立。公孙衍慌里慌张出迎,刚出堂门就见惠文公健步走入,赶忙叩地迎驾,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孙爱卿,”惠文公客套几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题,“你这儿的奏议不少嗬。”
    “启禀君上,”公孙衍拱手道,“臣正欲进宫,向君上奏报此事。”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议,“就案上这些,爱卿是何观瞻?”
    “君上,”公孙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异象纷呈,证人证物臣这儿全齐备了。前几日,臣使人夜观天象,斗转星移,斗柄正对秦野,紫微闪烁异常,这些确为帝王气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违,是以臣以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称孤。”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公孙爱卿,其实寡人此来,并不是与你谈这事的!”
    “君上?”公孙衍一怔。
    “此地并无他人,寡人这也对你实说。”惠文公指着案上奏议,“所有这些,都是应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数,爱卿心里也有数。寡人想说的是,时过境迁,六国并王谋我,寡人若再韬光养晦,内不足以激励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国,这个王位,寡人是不得不坐了。”
    见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孙衍深为所动,长吸一口气,跪地叩道:“君上,是臣谋短了。”
    “爱卿请起,”惠文公抬手,见他起身坐定,接道,“爱卿所谋,亦不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断了。”
    “君上??”
    “好了,”惠文公摆手,“我们不谈这个,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听听爱卿之意。”
    “回禀君上,”公孙衍早有备案,择要奏道,“若是此说,臣倒有一奏!”
    “请讲。”
    “商君之法虽说利于耕战,但过于严苛,尤其是连坐之法,民皆畏惧。以威势临民,民惧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战时,不可视作长策。是以臣斗胆奏请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设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宽仁治民,德临天下,成就王业。”
    公孙衍此奏,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公孙爱卿,”惠文公二目微闭,思虑良久,睁眼应道,“秦民不化,难以理喻,只可严律,不可宽宏。商君之法在秦由来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惧法,视法为大,若是废之反倒不妥。不过,如爱卿所言,适当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设立相府节制。爱卿可据此拟出条陈,三日后上朝,报奏寡人。”
    “臣领旨。”
    三日之后,秦宫大朝,公孙衍上奏,秦公颁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择定吉日在咸阳效外拜祭天地,诏告天下,正式称王,是谓秦惠文王。同日,秦惠王颁旨设立相府,重新诏命百官。
    相府虽设,相却未拜。就在众臣翘首以待相位归属之时,秦惠王却旨令五大夫以上诸臣,包括各地郡县守丞,尽皆荐举相国人选,所荐奏折依照旧时规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统一报奏。
    显然,拜何人为相,秦惠王仍在斟酌。
    秦惠王确实在为相位人选犯难。
    惠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是张仪,但问题是,公孙衍如何安置?
    公孙衍堪为大才,至秦后屡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辖制百官数年,朝臣及各地郡县没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孙衍而拜张仪,公孙衍该作何想?以公孙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苏秦,再失公孙衍,单凭一个张仪,何以遏制列国?
    惠王一时寻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国人选至关重要,作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国公族世家里威望颇高,惠王很想听听他的建言。结果,他还没有张口,嬴虔就出口荐举陈轸。在他眼里,陈轸才是真正的大才,胜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问候几句身体,闲扯几句,便托词离开。
    惠王前脚刚走,陈轸后脚赶到,寻他对弈。
    棋局尚未摆开,老太傅便拱手贺道:“陈轸哪,老朽这要贺喜你了。”
    “贺喜?”陈轸怔道,“敢问太傅,晚辈喜从何来?”
    “未来国相呀!”老太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小子,方才王上探访老朽,老朽断出王上是征询国相人选来的,就向他荐举你了。你猜王上是何反响?是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着坐那相位吧。”
    显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着面前的一头白发和真诚表情,陈轸苦笑一声,拱手:“谢老太傅抬爱。”摆开棋局,拿出装黑子的棋盒双手呈上,“太傅,您请执先。”
    “咦?”嬴虔大是诧异,“你小子,大喜临门,你不好好慰劳老朽,就让执个先?”说罢将棋盒推到一边,连连摇头,“这般打发老朽,不成,不成!”
    “不瞒太傅,”陈轸又是一声苦笑,“国相人选,大王早就定妥了。”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长,张仪!”
    “什么?”嬴虔一拍几案,“你是说那个在楚国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几!不成,不成,老朽这就进宫问问驷儿!”
    嬴虔起身欲走,被陈轸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间,公子华回来探父,被嬴虔逮个正着,劈头问及此事,公子华推说不知。
    “看看看,”嬴虔乐了,转对陈轸,“你小子净是瞎猜。华儿与驷儿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如果驷儿定下人选,华儿不可能不知。”
    陈轸自也晓得其中利害,对公子华揖道:“适才前辈与在下话及相国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万不可当真,亦请不要对外提起!”
    “陈大人,”公子华回揖,“在下心里有数。”盯住他,“顺便问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长为相,大人作何感想?”
    “唉,”陈轸长叹一声,“不瞒公子,在下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与张仪结怨。在下探过鬼谷,又在楚地与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诸子中,仪与苏秦、孙膑大是不同,与庞涓倒有几分相似,却又胜之数倍。仪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仪,处境危矣。”
    陈轸与张仪的过节,公子华自是熟知,安慰道:“陈大人想多了。人臣各为其主,大人奉旨谋事,张仪焉能不知?再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张仪今与大人同朝为臣,共谋王业,想必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的斤斤两两。”
    “如此最好。”陈轸再揖,“公子若是得闲,也望在张子面前为轸说几句软话。”
    “谢大人信任,在下一定尽力!”
    当公子华到右庶长府上“说软话”时,张仪果如陈轸所料,恨得牙齿“咯咯”作响,誓言让陈轸付出代价。
    说也凑巧,刚好这日上灯时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带酒菜,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与张仪对酌。君臣谁也没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过数巡,张仪借酒意道:“我王陛下,臣听说有人脚踏两只船,随时准备开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为他矛头指向公孙衍,笑道,“爱卿不会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为人磊落,臣不敢中伤!”
    “爱卿是讲??”惠王又是一笑,豁然开朗,“陈上卿吧?”
    “大王圣察。”
    “爱卿何出此言?”
    “据臣所知,”张仪侃侃言道,“陈轸在楚,令尹昭阳对其言听计从,非寻常私交可比。不仅是令尹,听闻楚王亦与轸相善,轸出入章华台,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为楚有,前些年却为商君所夺。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楚人视秦如寇,轸身为秦使,却分别得宠于楚国君臣,个中蹊跷,不言自明!”
    “爱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陈爱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结交昭阳,逼迫爱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陈爱卿在楚,并无出格之事。”
    “臣治越期间,断过一桩讼案,大王可愿闻否?”
    “寡人愿闻。”
    “有女风流成性,滥交男人,连嫁数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总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被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败辱门庭,拒其入门。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许其归门思过。思过数月,此女果是有悔,行为举止无不贤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约嫁。邻近知此女者,无人肯娶。一远客游至,不知端底,见此女貌美性温,举止得体,又有媚态,遂下聘礼,娶之入门。不及三月,此女旧疾复萌,与仆役通奸时,为其夫察觉。仆役情急,刃其夫,终成讼案。”
    话音是明摆着的,秦王微微皱眉:“爱卿是说,陈轸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听闻,陈轸早年在卫,为宋谋。入宋,为魏谋。在魏时,又密结商君,为秦谋。今轸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为秦乎?”
    秦王长吸一口气,眉头结得更紧。
    “以臣所断,”张仪趁热打铁,“列国七强,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视楚为敌,楚亦视秦为仇。作为仇敌使臣,楚国君臣何以独信陈轸?大楚之王,仅为一个白肤舞姬吗?堂堂令尹,尚缺几箱黄金珠宝吗?是以臣疑此人以国情输楚。”
    秦王眼睛微微闭合,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爱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奸须双,捉贼须赃,无凭无据,叫寡人如何处置?”
    “若是不出臣所料,”张仪应道,“近日陈轸或会向大王辞行。”
    “辞行?”秦王怔道,“辞行何为?”
    “去秦适楚。”
    “这??不会吧?”
    “王若不信,可试问之。”
    秦王本想听听张仪如何看待相国人选,不料被张仪将话题引至陈轸身上,反倒怀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实。反复数日,秦王终是按捺不住,召陈轸入宫,闲聊几句,直入主题:“陈爱卿,寡人这召你来,是有一桩难事。”
    “可是相国人选?”陈轸点破。
    “正是。依爱卿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张仪。”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长气,微微点头,转开话题,“寡人听说,爱卿近日要出趟远门,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臣确有此意。”
    “爱卿欲至何地,寡人愿为爱卿约车。”
    “谢大王恩典,”陈轸拱手,“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长笑数声,“爱卿此行,还真让人说着了呢!”
    “大王,恕臣冒昧猜度,能够说着臣的,必是这个未来国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紧要,”秦王又笑几声,二目直逼陈轸,“只是他所讲的一个讼案,倒是成趣。”
    “敢问大王,是何讼案?”
    “说是一个不贞之妇,因心怀二志,致其夫家罹祸,终成讼案。”
    “臣不才,求闻讼案。”
    秦王将张仪所讲讼案一一复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陈轸。
    “臣没有讼案可说,”陈轸沉思有顷,拱手应道,“却也遇有一桩趣事,大王可愿一听呢?”
    “寡人愿闻。”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虽年长,却也风韵不减。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戏楚人妻,遭妻唾骂,复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几,得手。客居不久,楚人死,其友问客:‘你今如愿以偿,我且问你,娶下哪一个了?’客应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骂你,其妾迎合你,你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时与彼时,所想不同而已。客居其家时,我想的是谁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则是谁能为我而辱骂其他男人。’”
    陈轸于眨眼间对出这个故事,秦王大是叹服,竖拇指赞道:“爱卿真急智也。”
    “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知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臣??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哽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便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名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中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声,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卬弟,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在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说着,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弟,干!”
    公子卬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弟?”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说罢仰脖饮尽。
    “卬弟,”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已经请示秦王,已得秦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弟名下。至于卬弟名分,秦王将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山不转路转,有朝一日,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弟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弟。”
    “陈兄请讲!”
    “卬弟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你的父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起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卬弟,”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地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之位。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荐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有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的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是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致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呵呵呵,”寒泉子听完陈述,笑问,“敢问君上,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公子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公子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公子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公子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公子疾复坐下来,拱手:“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公子的,敢问公子可有荐奏?”
    “下官尚未想定,是以未能成荐。”公子疾略顿一下,“怎么,王上催得急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没有的事。大王只让举荐,并未限定具体时日,公子尽可慢慢想定。”
    “这就好,”公子疾松一口气,“下官敢问大良造所荐何人?”
    “在下也未举荐。不过,前日大王问起此事,在下倒是提起一人。”
    “哦?”公子疾直望过来,“敢问是何人?”
    “苏秦。”
    公子疾竖下拇指,凑过身子:“敢问大王何应?”
    “苏秦乃大王之伤,在下荐毕,也自后悔了。好了,不讲这个。疾公子,你我随便闲聊,若是你必须马上举荐,敢问举荐何人呢?”
    “这??”公子疾略一迟疑,“在下真的尚未想定,这也正好请教大良造,若是举荐张仪,妥否?”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疾公子举荐任何人皆可,若是举荐张仪,当是独树一帜了。”
    “哦?”
    “就报上的所有荐奏看,没有一人举荐张仪,疾公子若是举荐,岂不是独树一帜吗?”
    “敢问荐举的多是何人?”
    “倒是不少,有荐疾公子的,有荐华公子的,有荐甘茂兄的,有荐陈上卿的,也有不少是荐在下的。”
    公子疾这也听出话音,拱手:“自商君之后,朝中诸务、百官辖制皆由大良造兼理,今百官皆举大良造为相,实乃众望所归,下官预贺了。”
    “这这这??”公孙衍亦忙拱手,“谢公子美言,只是,相国乃佐国辅君要职,非大才不能为也。在下不才,岂敢望此高位?”
    “公孙兄不必自谦,待大王回宫,下官这也举荐去。”
    两雄内争,必伤其国。一向并不重视功利的公孙衍竟然在意这个相位,且与张仪公开起争,这让公子疾深为忧心。
    公子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遂将忧思讲给公子华。公子华近日在为紫云公主跑腿,有事没事就扯张仪喝酒,不由得把话透给张仪了。
    秦王在终南山中悟到的两槽之法就是设左右双相,一是左相,张仪,主外交,二是右相,公孙衍,主内政。
    秦王已知公孙衍心思,回来之后,决定先召张仪征询。
    张仪进宫,屁股尚未坐定,即拱手贺道:“臣恭喜大王!”
    “哦?”秦王似吃一怔,“爱卿因何而贺?”
    “大王得到贤相,此为秦国大喜,大王大喜,臣是以恭贺!”
    “贤相?”秦王忖思自己回宫,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此事,极是震惊,“爱卿呀,你这讲讲,寡人得到何人为相了?”
    “大良造呀!”张仪脱口而出。
    “呵呵呵,”秦王朗笑起来,“爱卿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啊!”
    “非也。”
    “咦?”秦王歪头看着他,“既然未长,爱卿何以晓得寡人已得大良造为相?”
    “是大良造自己讲的。”
    “哦?”秦王震惊了,“他是如何讲的?”
    “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这也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为大王欣喜,为大秦庆幸。”
    秦王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挥退张仪,密召公子华,查问张仪所言果然属实,心甚不悦,决定暂先晾公孙衍几日,让他多个思量。
    翌日上朝,秦王颁旨设立左相府,拜张仪为左丞相,但未明确左相职责,更未旨令他辖制百官。明眼人一眼可见,既设左相府,就会有右相府。
    公孙衍却不这么想。
    三日之后,当公孙衍的辞呈摆在案头时,秦王方才追悔,反思自己身为君王,气量确实小了,赶忙召来公子疾,让他前去劝留。
    公子疾赶往大良造府时,已迟一步。公孙衍将大良造府印等物及秦王所赐尽数封存,仅带身上佩剑及两个简陋行囊驱车往投东门去了。
    公子疾驰至东门,说是大良造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城。
    公子疾大惊,当即掉转马头,赶回宫里。
    “大王,”公子疾详细禀过,谏道,“大良造不是性急之人,想必不会走远,若是斥候追拦,尚来得及。”
    秦王闭目有顷,叹道:“此人实意欲走,就让他去吧。”
    “万万不可呀,大王!”公子疾急赤白脸,“大秦国情,此人了如指掌。以此人之才,无论他去何国,都将是我大敌啊,大王!”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大良造挂印而去,不为争官,只为争个面子。如果大王能够屈驾请他,说句软话,成全他个面子,想他不会不念君臣之义吧?”
    “你呀,”秦王苦笑一声,“真把公孙衍看作陈轸了!”
    咸阳郊外,三十里亭,一车一马,辚辚而来。
    一人驻足亭前,翘首以待。
    车马近前,顿住。
    见拱手而立的是张仪,公孙衍这才跳下车子。
    “公孙兄,”张仪伸手指向亭子,“在下略备薄酒一樽,难成敬意,权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衍目光扫向亭子,见那里果然设有几案,案上菜肴齐备,一樽二爵均已摆好,嘴角浮出一笑,拱手:“张子好雅兴呢!只是,在下前路迢遥,无此闲暇,还望张子谅解。”
    “公孙兄不会连一桩趣闻也不想听吧?”张仪脸上挂着笑,伸手礼让。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大步走上亭子,撩起衣襟,在案前坐下。
    张仪亦笑几声,在他对面坐定,将一只斟满酒的爵递过去,自己端起面前一爵:“公孙兄,请。”
    公孙衍接过酒爵,放在面前,目光直逼张仪:“在下好奇,还是先听张兄的趣闻吧!”
    “好好好,公孙兄果是爽快人!”张仪亦放下酒爵,“这桩趣闻是,公孙兄之所以驾车至此,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
    “是吗?说来听听!”
    “在下听说大王欲拜公孙兄为相,先一步向大王贺喜了!”
    “哦?”
    “大王问在下何以知之,在下说,是大良造亲口所讲,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了。”
    “哈哈哈哈,”公孙衍放声长笑,“张兄所讲,果是奇趣,在下佩服!”说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忽地站起,几步下亭,跳上车马扬长而去。
    望着一溜渐行渐远的尘埃,张仪拱手作别,长叹一声:“公孙兄,非在下不容你,是在下不能容你,因为你我所志不同啊!”
    孟津会盟顺利结束,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长嘘一口气。然而,就在公子如欲动身前往宋地拜会“真人”的当口,却被威王召到身边伴驾。
    楚威王原本体虚,这更受不住北方天寒,与魏、齐、韩三王在虎牢关达成伐秦意向后,遂谢绝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鲁山关进入方城,摆驾南归。
    一则上了年岁,二则近年被嫔妃佳丽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时还没觉出什么,踏上归程后渐渐不堪,一入鲁山口就轰然病倒了,先是腿脚不听使唤,夜晚盗汗,继而厌食、口渴、骨疼,全身无一处是舒坦的。跟在身边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诸事自也责无旁贷。
    从随行御医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气血两虚,并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缓行程,走走停停。御医汤药及时,针砭齐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来的修炼功夫辅佐内功,在此后两个多月里,威王非但经受住了长达两千余里的旅途颠簸,且在回到章华台后,饮食增加,气色也大有好转。
    看到父王明显康复,朝臣皆来道福,公子如终于嘘出一口气,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这才想起当初承诺,但几个月下来,他是真的离不开公子如一步了,旨令身边内臣约车前往宋地,务必请到庄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数里处有濮水流过。草长莺飞时节,天气转暖,濮水微波荡漾,是理想不过的赏春去处。
    河床宽阔,但时值春旱,水流不大,水并不深,近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回游动的小鱼。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块长满草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一块沙洲。
    沙洲岸边,几只野鸭子旁若无人地将嘴巴啄进水草里,边啄边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离这孩子几步远处,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同样褴褛的中年男子不无惬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着另一块小土墩睡梦正酣。
    蓦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来,微微颤动。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着振动。然后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一伸一屈,甚有节奏。
    孩子显然看到了那男子的变化,目光从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脸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松懈,嘴皮子一张一合,一道口水随着两片嘴皮子的不断掀动而流出嘴角,从腮边滴出一条悬线,落进一窝草里。
    这个沉浸于酣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访的“真人”庄周。
    庄周的手脚兀自摆动一会儿,乍然醒来,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窝子里揉几下,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喃喃语道:“奇哉,奇哉!方才还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这眨眼间,怎就变成庄周了?”似在梦中,又似梦醒,眉头微微拧起,陷入困惑,“我这是梦呢,还是醒呢?我这是周呢,还是蝶呢?我这是梦到蝶的周呢,还是梦到周的蝶呢?”猛拍几下脑门,“是哩,醒与梦,周与蝶,必定有个区分。可这区分何在呢?是梦与醒的那个瞬间吗?醒是周,梦是蝶。梦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时的我是醒后的周,可那梦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庄周挠挠头,陷入苦思。
    “阿大。”旁边的孩子见他这般没完没了,憋不住了,轻叫出来。
    庄周抬头望去,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惊:“逍逍,你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叫庄逍的孩子应道,“有大半个时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话头。
    “是来玩水的吧?”庄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这就带你看河鳖去,天暖和了,河鳖这在岸上晒盖盖呢!”
    “我不看河鳖,我??饿了。”
    “饿了?”庄周顿住步子,扑哧笑道,“饿了该去找你娘呀,让她给你做吃的。”
    “阿大,”庄逍哭丧起脸,“是娘让我来的,家里没吃的了。”
    “没吃的了?”庄周怔了,“不可能呀!前几日不还烙着饼吗?”
    “就烙那一块饼,大半块让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块,不够俺仨吃。这都三天了,遥遥饿得哭,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寻你。”
    “那就让她再烙一块呀!”
    “没有面了。”
    “唉,”庄周眉头皱起,半是嗔怪地轻叹一声,“你娘也真是的,没面就去寻面哪,连这等小事也来烦我,这这这??”看看头顶上的日头,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阳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这一时。”
    庄逍嘴巴掀动几下,低下头,没吱出声。
    “好了好了,”庄周摇摇头,又叹一声,慢腾腾地伸个懒腰,“走吧,这就回家去!”
    庄周跟在庄逍后面,越过河堤,沿一条小路走了一个时辰,踏上一道长满乱树、郁郁葱葱的土冈。
    庄周的家就在土冈后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简易草舍,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周围用碎石块砌出一个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猪,但防不住狗。院门是个单扇柴扉,用麻绳套在一侧的木柱上。
    庄逍解下套子,打开柴扉,还没走进院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听到声音,飞跑出来,欢快地叫声“阿大”,扑到庄周身上,抱住他两腿。
    庄周将她抱到怀里,狠亲一口:“呵呵呵,是遥遥呀,快看,阿大给你带回来一件好东西呢!”说着将手伸向自己耳朵,从耳后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庄遥接过花,放到鼻子下嗅嗅,声音怯怯的:“阿大,这花好吃不?遥遥饿了。”
    “呵呵呵,”庄周又亲她一口,“傻丫头,花是赏的,不是吃的。好吃的东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庄周从她手中取过花,乐呵呵地别进她的羊角辫里,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遥遥,去水缸边照照,漂亮不?”
    庄遥跑去照水缸,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走过去,挨个掀开盖子,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
    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地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吧?”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必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的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长笑几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了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姓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管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一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被庄周驳了个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哦?”
    “老爷,他这是来讨粮的。前日他夫人来,小的原想给她一点,打发她走,老爷却??这下倒好,姓庄的亲自上门,一升两升可就打发不走了。”
    “是吗?”监河侯扑哧笑了,捋须有顷,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掮着一个大麻袋呢。”
    “多大个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无夸张地比画一下。
    “哈哈哈哈,”监河侯大笑起来,“照你这么比画,至少也得装二斗哩!”
    “老爷呀,”家宰哭丧起脸,“莫说是二斗,二十斗怕也装不满!”
    “有这等事?”
    家宰凑近,压低声:“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监河侯又是几声长笑,“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后门进来,穿过府院,走向前门,果然,大老远就听到门外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和围观者的狂笑声。
    家宰打开院门,监河侯重重咳嗽一声,虎着脸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阶上。
    庄周仍在空场地上学狗叫。叫过几声,他还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学狗尾巴来回摆动,在场观众全都笑癫了。
    “庄兄,”监河侯沉起脸,步下台阶,走到庄周跟前,“你这是来为在下守门的吧?”
    “不是。”庄周这也站直身子。
    “哦?”监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门前‘汪汪汪汪’,叫唤什么呢?”
    “讨吃的呀。”庄周拱手,“听说监河君仓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庄周舍中断粟数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这想贷点粮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众人不笑了,纷纷看向监河侯。
    庄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狗家呀。
    “庄兄上门,在下不能不借,”监河侯却是丝毫不见尴尬,呵呵笑几声,“庄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请开尊口吧,庄兄欲贷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庄周从肩上取下麻袋,抖几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装满即可!”
    场上目光齐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个头大的漏洞,若不补上,即使一仓也装不满。
    显然,庄子上门是寻事来的,众人再次哄笑。
    监河侯捡起麻袋,打开袋口看看,又将整只胳膊伸进袋下的漏洞里,故意钻来钻去,末了摇摇头,长叹一声,将袋子扔到地上。
    庄周是真来借粮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乱瞄,欲寻绳子将漏洞扎牢。
    绳子尚未寻到,监河侯率先发话:“庄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贷,是在下仓中之粟,难以装满你这无底麻袋呀!”
    “这这这??”庄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带,弯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却被监河侯先一步用脚挑走。
    “庄兄,”监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脚下,朝庄周拱手,“在下这个君侯是庄兄所封,庄兄既封在下,在下当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贷庄兄三百镒足金如何?”
    三百镒金子足可把宋国所有官库的粟米全部买断,虽然未必能够装满这只无底麻袋,但这数量却是足够大的。
    众人见监河侯将皮球如此这般巧妙地踢向庄周,忍俊不禁,一齐看向庄周。
    “谢监河君美意,”庄周这也听明白了,变过脸色,慨然应道,“庄周途中遇到一桩奇事,监河君可想一听?”
    “庄兄请讲。”
    “庄周行至茫苍之野,听到有呼救声。庄周环顾良久,见是一条鲋鱼受困于车辙中的一个小泥淖里。庄周问道:‘鲋鱼,你这是怎么了?’鲋鱼应道:‘在下乃东海君的臣子,受困于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庄周应道:‘这倒不难,在下这就南游吴、越,说服吴、越之王拦截西江之水前来济你,可否?’鲋鱼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难于此,无所寄身,不过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却这般推诿,还不如这就前去干鱼店里寻我下锅呢!’”
    庄周讲完,听者无不怆然,尽皆唏嘘。
    “哈哈哈哈,好掌故嗬!”监河侯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