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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 章|辩风水邹衍谏主 游太虚玉女受命

      邹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学馆,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馆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医诊过,说他是心肾不和,开出不少药,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两大碗,但他实在不想吃,能推则推,推不过时就勉强喝几口。
    御医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静养。于是,淳于髡馆舍的院门就被一众弟子轮流守值,寻常人一个不让进来。
    医生的这个吩咐,却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让淳于髡伤感的是,爱犬伊人于几天前死了。伊人阳寿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淳于髡抱在怀里,在主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人死后,淳于髡彻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药了。
    邹衍照例被拦下,也是急了,冲馆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邹衍,谈天衍,有大事体求见!”
    “来人哪!”淳于髡听到声响,叫道。
    守值弟子紧忙过来。
    “有请邹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迟疑。
    “去!”淳于髡沉下脸,加重语气。
    那弟子出去,不一会儿,引邹衍进来。
    淳于髡已从榻上坐起,朝邹衍笑笑:“谈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体哟?”
    “是天大的事!”邹衍拱手,“邹衍不得不求您了。”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天再大,也没有你谈天衍的心大,细细说来,不急。老光头正自无聊,这要寻个乐子呢。”
    邹衍将事由一五一十说了,气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却做下糊涂事。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您哪能将祭酒重职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几卷书,就敢骑在我邹衍头上,说长论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还乐了,拍拍光头,捋把胡须,“你且说说,该长多少岁,该念多少书,才能骑到你的头上?”
    “这……”邹衍急了,“您老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这个谈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几声,“与代祭酒论辩,是鸡遇到鸭,一个咯哒咯哒,一个嘎嘎嘎嘎,想要谈到一块儿真还不容易呀!”
    “无知之徒,谁才愿意与他谈到一块儿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发乐了,“鸡有鸡的知,鸭有鸭的知,这辰光看来,老光头这是为稷下做下一桩大好事呢。”
    “老光头呀,”邹衍气急了,伸手指过来,“您……这还上劲儿呢!气杀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个论理的地方,不能赌气,是不?赌气也没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过来,“你呀,就是一只斗鸡,早就该寻个鸭子过过招,随他试试水底深浅。鸭子呢,也该上到树梢瞅瞅,否则,无论是鸡是鸭,只要固执己见,就会掉进水井里,与那井蛙无异了。”略顿,收回指头,“不过,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错不得,你还是去寻寻代祭酒,让他……”
    “我不寻他!”邹衍跺脚,“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寻他,老光头可就无能为力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来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邹衍已经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了。
    邹衍前脚刚走,一辆辎车由远而近,在淳于髡的馆舍门前停下。
    车上跳下一人,是陈轸。
    淳于髡兴奋起来,挣扎欲起,被陈轸按住。
    “哎哟哟,”陈轸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郸,刚刚走到大梁地界,突然听闻您老玉体有恙,心里那个急呀,当即就掉转车头,拐往临淄来了。”
    “来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几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处寻这个光头了。”
    “您老去稷山深处做啥?”
    “与那个叫老蒙子的做个伴哪!”
    “老蒙子?”陈轸怔了,“他是哪个?”
    “彭蒙呀,你应该晓得他的。”
    “哎哟哟,”陈轸慨然叹道,“是他呀,老先生还是轸的师父呢,不过是没行师礼。”定晴看他一会儿,“观您老气色红润,光头闪亮,精气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气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晓得?”盯他看一会儿,“唉,可惜你来得稍稍迟了点儿,否则,光头就举荐你来做这个祭酒,让稷下这邦乌合之众晓得个子丑寅卯。”
    “新祭酒是谁?”
    “荀况,从赵国来,我让暂代一段辰光,听听响声。”
    “轸晓得他,本为儒门,但不循儒道,讲什么人性恶。”
    “对对对,”淳于髡迭声应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则,老光头当可目睹一场旷世之战。”
    “估计他辩不过孟夫子,那是一张铁舌。”
    “不一定哟。”淳于髡笑应道,“这年轻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谈天衍的胡子气歪歪了。”
    “这倒有趣,您老讲来听听。”
    “来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紧赶过来。
    “把那物什拿去温温!”淳于髡指着药碗。
    弟子惊愕,不无兴奋地看一眼陈轸,拿起药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冲陈轸笑笑,“那药水太苦,我是宁死也不喝的,今朝你来了,我得多少喝几口。”
    “为啥?”
    “晚死几天呀,好与你唠叨唠叨。”
    “对对对,”陈轸笑了,“您老甭急,那黄泉之下,一路黑灯瞎火的,就您老这腿脚,没个人搀扶着,一则寂寞,二则免不得磕磕绊绊呀。”
    “呵呵呵,有这个呢!”淳于髡笑出几声,指指光头,“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头也是不惧的。”
    “哦?”
    “我那爱犬名叫伊人,几日前先行走了,临走之前,她嘤嘤咛咛,对光头讲出许多话,其中一个,就是为光头探路。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着呢。”
    二人闲扯一时,话题回到邹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续讲起谈天衍与新祭酒之间的争执来,听得陈轸不胜唏嘘。
    回到自家馆舍,邹衍喝退前来问询的一众弟子,关上房门闷坐一时,越想越觉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寻苏秦。
    葬过宣王,苏秦本欲离齐,听闻征楚大军回返,因想见见匡章,就在稷宫住下了。这见邹衍寻来,苏秦迎入舍中,听他讲明原委,觉得事大,带他去见靖郭君田婴。
    “这个有点儿难办。”田婴两手一摊,“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选址不当,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迁穴易址。先生所言乃是开国祖君太公、桓公二陵,则非大王所能责任,本相若是奏报,貌似不妥。”
    “敢问相国,”邹衍问道,“太公、桓公二陵为何非大王所能责任?”
    “就本相所知,”田婴应道,“太公之陵为太公生前所定,桓公之陵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说动就动呢?”
    “相国大人,”邹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啊!”
    “哦?”田婴倾身,“你且说说,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碍到方今大王了?”
    “邹衍一时讲不清楚所有这些,邹衍所能断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气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笼罩临淄,荫佑大齐。拥此王气荫佑,临淄将可成为天下王都,追比镐、洛。但这股王气,让先君二陵生生给镇住了,透不出来。王气憋屈,必转为怨气。怨气久憋不散,必袭扰王陵。王陵所葬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为先君骨血,同气相应……”邹衍顿住话头。
    邹衍这番话自成一理,田婴听得心惊肉跳,深吸一口长气,看向苏秦。
    “事关大齐国运,更有太祖二陵,身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苏秦拱手,“不过,邹先生深谙天地五行,贯通山川风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闲视之,相国当奏报大王,由大王圣裁。”
    “邹先生,”田婴转对邹衍,拱手,“这就随本相入宫,面呈大王如何?”
    “邹衍从命。”
    邹衍随从田婴入宫觐见湣王,禀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风水五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朝邹衍拱手:“先生所教,奥义深远。寡人愚痴,一时三刻参悟不透,敬请先生写出详尽奏陈,容寡人细读慢悟,如何?”
    邹衍这才后悔没有写出奏陈,拱手辞道:“衍这就回馆书写!”
    邹衍走后,田婴并未离席。
    “相叔,您还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态不悦,意在逐客了。
    “臣……”田婴刚出一字,就被湣王扬手打断。
    “相叔呀,”湣王语气冰冷,“这个邹衍是您请来的吧?”
    “是他寻臣来的,今朝他与苏秦到臣府上,讲起此事,臣……”田婴急切辩解。
    “寡人晓得了。”湣王再次打断他,“相叔还有赐教吗?”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赐教”,田婴心底一寒,改坐为跪:“王上——”
    “相叔若无他事,寡人这要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来,夸张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田婴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书写一道奏陈,召来田文:“你将这个呈给王上吧。”
    田文瞄一眼奏陈,震惊:“辞呈?”
    “唉,”田婴长叹一声,“为父老矣,侍奉不动新主人了。”
    “这……”田文怔了。
    “田地为太子时,就对为父颇有微词。为父忍不下,顶撞过他两次。这辰光他是主了,为父若不识相,只怕是……”田婴苦笑一下,指向自己,“这架老骨头也没个葬处了。”
    田文再问因由,田婴将这日之事细述一遍。
    “嗯,”田文应道,“大王是多心了,以为是公父请来的邹先生。唉,这个谈天衍,净会坏事。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对我讲呢,动不动就去找苏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竖在那儿几十年了,临淄无人不晓,他又不是刚来稷下,难道就不晓得?”
    “我讲过这事儿,说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轻动,可苏子说,这事儿大了,因为涉及的是王室与国远,要我奏报王上,我带邹衍奏报,竟就闹出这般事来。”田婴轻叹一声,“唉,时过境迁,为父是该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贻养天年。听闻大王待你不错,朝中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可大王他……”田文迟疑一下。
    “怎么了?”
    “这些日来,一直未曾召我。”
    “你放心,”田婴应道,“为父退后,相国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只能是你!”
    “为什么?”田文怔了。
    “因为你有逾千门客,个个是能人。还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济济。我观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这些能人,无论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田婴凝视田文,“不过,他也有个条件,你得表态,向他效忠!”
    “我明白。”田文点头。
    田文代父递交辞呈,湣王麻利地批准了,还犒赏田婴二十匹鲁缟。
    三日之后,田婴带着家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临淄,赶赴薛城。
    田婴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苏秦入宫,拱手致礼,语气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脚乱,慢待苏子了。寡人今请您来,是有大事求问。”
    “大王请讲。”苏秦拱手回礼。
    “先王之时,曾多次对寡人言及苏子,寡人对苏子所历所为,亦是敬服。但齐国之事,苏子也是晓得的,先王与相叔志在邦国,乐于开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请苏子,是想求问治齐长策,还请苏子不吝赐教!”湣王再施大礼。
    “敢问大王所志?”苏秦回个大礼,盯住他。
    “驰聘天下。”
    “若此,”苏秦应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
    “是何三策?”湣王倾身。
    “其一,”苏秦侃侃言道,“法齐桓、晋文之事,事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霸策;其二,法商汤、周武之事,废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王策;其三,摒弃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国,抚万兆黎民,纵横以驰聘天下,可谓之帝策。”
    “以苏子之见,何策为上?”
    “帝策为上。”
    “寡人愚痴,请问苏子,何以帝策为上?王策难道不好吗?”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时过境迁,齐桓、晋文之事,已成过往,是以霸策不为上;今日天下,莫说是万乘之国,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称王,列国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纵横帝策。”
    “嗯,苏子所析极是!”湣王听进去了,再度拱手,“请苏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当!”苏秦回礼,“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经由臣与张仪此前所倡导的纵横长策!”
    “这……”湣王再度倾身,眯起眼睛,“苏子合纵之策,寡人可解,张仪所倡,乃与苏子所倡刚好相背,苏子缘何又……”打住话头,目光征询。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万物之道,阴阳并行。上古本无道路,及至大禹,治水兴农,刀耕火种,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划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以交通天下列国。臣兴纵策,结山东列国以制秦;仪兴横策,结山东列国以应纵。无论纵策横策,皆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驰聘天下,是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当行纵横之策!”
    “这个……”湣王摸向下巴,顺势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浓黑胡子,“纵策就是纵策,横策就是横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苏子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苏秦应道,“天道有常,黑白轮替,长夜过后必是白昼。”略顿,回到主题,“具体到纵横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纵策,结楚、三晋、燕以制秦国。待秦国受制,欲静不得,欲动不能,战不敢战,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时,大王再行横策,与秦结盟。那时,天下列国结而为一,列国安,黎民抚,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
    湣王凝起眉头,陷入长考。
    “是了。”良久,湣王抬头,“寡人还有一疑。合纵之后,列国并王,并无高下,凭什么就是寡人帝临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实力说话。狮有雄,猴有尊,家有长,列国虽然并王,终归要有个雄长。六国合纵,楚国本有实力,可为雄长,可惜楚王弃绝纵策,陷入孤独,今遭张仪连横肢解。燕国经由子之乱祸,实力大损。三晋自不必说,尤其是魏国,在庞涓之后,亦失雄长之位。能担纲领纵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说的是。”湣王美美地又捋一把胡须,“不过,即使六国纵成,秦国他能连横吗?秦王若是不听呢?”
    “大王并六国之势,结六国之心,全力封堵秦国,秦国无路可走,动弹不得,惟有与大王连横一途,否则,民不安,士不服,皆逃离秦,秦王不行横策,只能身死国灭。”
    湣王又想一时,话题移向燕国:“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对我大齐颇多怨言,姬职是秦姬所出,他这当燕王了,必恨齐人。寡人即使奉行纵策,他肯听寡人吗?”
    “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怨。”苏秦应道,“齐人伐燕,初为仁义之师,燕人欢迎。只是后来……唉,臣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不过,所有这些,都与大王无关,因为大王从未插手过燕国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为大王向燕王解释,化甘戈为玉帛。”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纵策之事,寡人听凭苏子。燕国之事,亦有劳苏子弥补!对了,寡人还有一事。”
    苏秦看向他。
    “稷下邹先生奏报,太公二陵镇住我大齐王气,苏子如何看?”
    “阴阳、鬼神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论。不过,既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对待。”
    “你说的是。”湣王眨巴几下眼睛,转向内臣,“召田文!”
    淳于髡这病是要静养的,经陈轸一搅和,连续兴奋数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动弹不得,鼻孔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时不时要张开口,以增加进气量。
    大弟子急请大夫,大夫搭过脉,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众弟子将淳于髡移至正寝,按序位跪于榻边,静候先生的最后时光。
    陈轸又来了。
    陈轸看过淳于髡气色,附他耳边悄道:“老光头,想不想看一个绝世宝贝?”
    “想。”淳于髡笑了。
    “诸位学子,”陈轸转对众弟子拱下手,“轸有几句要紧话讲予祭酒,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众弟子面面相觑,之后走到户外,跪在院中。
    陈轸半掩房门,挡住视线,打开随身携带的提箱,摸出一个包囊,揭开层层锦绣,现出一块绿中透白、白里泛红、晶莹剔透的绝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睁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陈轸压低声音。
    “彩玉。”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镇宫之宝,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几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惊叹。
    陈轸拿起玉,翻来覆去展示一阵,拉过淳于髡的手,搁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几下,闭目。
    “看美了?”陈轸轻道。
    “嗯。”
    陈轸收起玉,重新包起,塞进箱子,合上。
    “它怎么样?”陈轸问道。
    “是个宝物。”淳于髡问道,“你就这样一直藏着?”
    “轸藏之无用。”
    “如何处置它?”
    “轸想听听您老之意。”
    “献给齐王,如何?”
    “齐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陈轸,“你怎知齐王守不住它?”
    “齐王没有胡服骑射。”
    “你这是要献给赵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声音出来,“此物大不祥,你送给赵王,是要害赵国呀。”
    “咦,老光头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说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两条腿,成玉之后,又害张仪一场牢狱之灾,能吉祥吗?”
    “和氏的两条腿,是传奇。至于张仪的牢狱之灾——”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子,轻叹一声,“唉,那人才是个害人精啊,后悔当年没有让他死在狱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狱里,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对了,说到这个张仪,你得叫苏秦来一趟,光头有事寻他!”
    陈轸打开门,对大弟子道:“速请苏秦大人!”
    苏秦闻报,紧赶过来,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苏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声音吃力,“你欠的那笔旧账,这该……归还了吧。”
    “哎哟,我这……”苏秦一拍脑门。
    “还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苏秦一脸窘迫。
    “老光头呀,他欠你的什么旧账?”陈轸来劲了。
    “问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苏秦。
    苏秦讲起那年在洛阳万国膳馆遭张仪坑害的窘迫事情,陈轸乐了,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在下晓得!这事体闹得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在下可以作证!”转向淳于髡,“老光头,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苏秦。
    苏秦苦笑,目光为难:“我这……手头真还拿不出那么多钱。”
    “呵呵呵,钱的事好办!”陈轸拿出一块丝帛,“你写个借据,在下借给你。”
    苏秦写下借据,陈轸赶回所住的馆驿,不一会儿,拎着个钱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几案上,明晃晃一堆金声:“老光头,你看好,打总儿是十镒,是足金哩,连本带利,清账如何?”
    淳于髡给苏秦一个笑,上气不接下气:“美……美……”
    “美?”苏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个笨哪!”陈轸明白过来,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压低声音:“祭酒最喜欢哪个女人?”
    “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陈轸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生确实欢喜一个,是青楼花魁,叫吴姬。”
    “快去,就说祭酒有请!”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会儿,带四个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着乐器。为首女子风姿卓绝,当是楼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欢的吴姬了。
    见院中跪着一众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觑。
    陈轸看得真切,一手抓起两块金锭,急走出来,一人手里塞进一个,压低声音:“快,祭酒这要走了,想看你们最后一眼。”
    “啊?”吴姬惊叫一声,将手中金块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进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纷纷扔下金子,小跑进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边,噙着泪水,轮替将俏脸贴在他的光头上,贴一会儿,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声音几乎发不出了。
    “起乐,《蒹葭》!”吴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钻进淳于髡被窝,当着众人面解开罗裳,现出酥胸,伸出玉臂扳过淳于髡的头,搂进怀里,将一只乳头塞他嘴中,轻轻晃动着,拍打着,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另外三女各操乐器,一琴、一瑟、一埙,调息合奏。
    乐声响起来,是秦风《蒹葭》,淳于髡的爱歌。
    和着乐声,吴姬拍着淳于髡,轻声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音乐唱和中,淳于髡的一双老眼缓缓合上。
    苏秦出泪了。
    陈轸出泪了。
    一众弟子全都出泪了。
    一曲唱完,陈轸凑近淳于髡,轻声:“老光头呀,那曲秦风没啥好听的,陈轸送你一曲,是轸家乡的风,那才叫个绵柔哩!”转对三名乐女,“起乐,《月出》。”
    三名乐女奏起陈风,陈轸出声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唱完,苏秦亦道:“前辈恩公在上,周人苏秦也送您一曲家乡的歌!”转对乐女,“《关雎》。”
    乐女奏起,苏秦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苏秦的周风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怀抱里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学宫的盛事。
    稷下七十来位先生无不感念淳于髡这些年来为活跃学宫里的学术气氛所做的贡献,先祭酒离世时的惊艳场面,尤其是临淄第一青楼的花魁吴姬掷金于地、解衣拥怀,还有名震天下的苏秦、陈轸为他吟诗送行,更为稷下学子所津津乐道。学子们无不认定,在天下的所有学子当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谕旨,将年轻气盛的荀况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则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压住,只字不提。
    邹衍连生几日闷气,让弟子召来几辆马车,不告而辞稷下,投赵国去了。
    邹衍前脚刚走,已回齐境的匡章这也安置好五都将士,回京复命。
    苏秦、陈轸迎住他。
    匡章扼要讲了楚地发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发难,分兵三万断其后路,对齐人四面围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击唐蔑,导致楚人整体塌陷等等诸事。
    苏秦瞠目结舌。
    “奇怪,”陈轸半是自语,“战场相持对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发难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过来的那张字条:“苏子请看这个!”
    苏子展开,陈轸探头一看,脱口而出:“是黑雕。”
    “是秦人送来的!”匡章应道,“这中间想必是秦人在搞鬼。”
    “这个结局是在下料到的。”苏秦苦笑一声,“也好,楚王没得指靠,正可入纵。”
    朝中没有了靖郭君田婴坐镇,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尤其是新齐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没有了约束。
    先齐王时,作为朝廷政务的观察者,太子地越来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渐渐不喜欢田婴,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巨奸。就食于田府的门客数量越来越多,这也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觉,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齐后如何渐渐坐大、最终取代姜氏之齐的陈年旧事。
    关键是,田府中几乎所有的门客都是田婴之子田文所养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无人挟制,朝中不能不设相府。齐湣王思虑数日,召来苏秦,请他举荐。
    苏秦举荐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轸。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苏秦,直入其旨:“这个陈轸好像是名声不太好呢,苏子何以荐他?”
    “回禀我王,”苏秦拱手应道,“臣约略记得,我王之志在驰聘天下,此谓帝志。帝志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须得强有力之辅佐良材。陈轸辅魏,先惠王驱十二诸侯于孟津;陈轸辅秦,受王命使楚,驱走张仪,使楚失治国良材,而秦得之;陈轸辅昭阳,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强楚十余年。之后张仪至楚连横,陈轸为楚对抗张仪,支持屈平,力主楚国结齐制秦,两番为楚使临淄盟齐,可惜楚王不听,偏信张仪,致有今日败局。”
    “原来如此,”得知细情,田地颇为感慨,“陈轸为楚使时,确实与他人不同。这事儿可以定下,他为内相,你为外相,如何?”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我王可使田文为内相,陈轸为外相。由田文主内,陈轸主外,我王大业可成!”
    “这个不可!”田地摆手,“寡人欲行纵策,外相只能是你苏子,你责不旁贷!”略顿,“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为好。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见湣王把话完全堵死了,苏秦不便再说,拱手:“臣受命。”
    苏秦回到馆舍,置好酒宴,使飞刀邹请到陈轸,一边喝酒,一边将齐湣王诚意拜他为相之意悉数讲毕。
    “呵呵,”陈轸苦笑一声,“又是苏兄举荐的吧?”
    “是的,”苏秦也笑了,“齐王让在下举荐,在下荐举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兄。在下的提议是,由田文任内相,陈兄任外相。不料齐王不提田文,只问在下何以举荐陈兄,在下讲了荐举陈兄的缘由,齐王当场定下这事,由在下任外相,陈兄任内相,让在下知会陈兄。陈兄若无他志,明朝就与在下入宫,面陈大王,同掌齐事,如何?”
    “敢问苏子,你荐举在下的缘由是什么?”
    “一共三个,一是辅魏,驱十二诸侯朝会孟津,堪称是近数十年来最大盛事,也是魏国最后的辉煌;二是辅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驱张仪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辅楚,先使昭阳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国,之后又使楚盟齐制秦,期间为楚使齐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识真才,不听陈兄啊!”
    “呵呵,”陈轸又是一声苦笑,拱手,“谢苏子这般高看在下。不瞒苏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纲要无不是在下出的。昭阳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无芊芥之祸,功在我陈轸一人。”长叹一声,举爵,一气饮尽,“不过,苏子好意,陈轸领了。齐国这个相位,你还是再荐田文吧。”
    “陈兄?”苏秦惊愕。
    “是真的。”陈轸又斟一爵,“在下绝非客气。”
    “陈兄啊,”苏秦急了,“在下晓得兄长之志,也晓得兄长憋屈。这次不同于大梁,齐王他……别无选择,只能是陈兄啊!”
    “为何别无选择?”
    “田婴治齐近三十年,在齐盘根错节,已成大痈,先宣王也曾有过警惕,中间罢过他的相,但终归是寻不到合意人选,加之朝中皆是田婴朋党,先宣王无奈,只好复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婴见风向不对,自行解职归薛,齐王若是再用田文,岂不等于又将朝政拱手送到田婴朋党手中?”
    “不瞒苏兄,”陈轸举爵喝下,慢吞吞道,“这也正是在下无意此位的缘由。你志在天下,看得远,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国,看得近,想得小。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细。两番使齐,在下对齐国算是看清了,想细了。先说这王,田地,在下使齐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刚愎自用,志大于才,与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弃田婴,是因为田婴揽权太过,王权受削。贪欲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重,而轻看他人。为这样的人做事,可保无事的是累死也不争功求报的奴才,而不是人才。”
    “有意趣,”苏秦笑了,“敢问陈兄,你为何将齐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齐王怎么能与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认错,他熊槐有吗?他田地有吗?熊槐就不说了,单说这田地,别的不说,就近日邹衍所奏之事,事关宗庙社稷、齐国兴衰,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惊天动地的,可他田地呢,压之不提不说,还逼走邹衍。苏兄想过为什么吗?”陈轸斟好酒,歪头盯住苏秦。
    “请陈兄赐教!”苏秦反推过来。
    “因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说轻了,是没有担当,说重了,”陈轸指向胸口,“是这儿不够慧。身为君上,不晓得大小、轻重、缓急,是大忌啊。”
    苏秦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完后点头:“是哩。”
    “这是说君,”陈轸将斟好的酒爵推给苏秦,自己端起,“再说臣,也就是田府。”朝苏秦举一下,饮尽,“先威王时,在下与田婴交过手,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邹忌与田忌,双双败场,这中间,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最终得利的是田婴。田婴上场,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几乎被架空,动他不得。田婴靠什么?靠的是人才。传说田府有门客三千,虽说三千之数不可能,但其府中门客济济却是事实。门客从哪儿来?稷下。稷下学子,在从先生学几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贫的,大多投到他府上。为何投到他府上?因为自先威王时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门掌管。掌管者谁?田文。”
    苏秦又吸一口长气,眼睛眯缝起来,下意识地端起酒爵,耳边回响起齐湣王的声音:“……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陈轸所析甚是,看来新齐王对田文有所忌惮,对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陈兄,”苏秦举爵至唇边,小呡一口,“时过境迁,现齐王不是先齐王,已经对田氏势力有所提防了。以陈兄之才,只要主政,陈兄大权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陈轸笑了,“苏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惧怕那些食客,也非惧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厉害过白相国吗?当年入魏时,在下身无分文,亦无援手,不是照旧扎根立府、斗倒集钱、权于一身的白相国吗?”
    “在下要的就是陈兄这股子血性!”苏秦激动,“有陈兄在齐,公孙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纵亲大局能够再扳回来!”
    “唉,”陈轸长叹一声,“在下……”闭目有顷,“不瞒苏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这般情势,在下必定义无反顾。只这辰光……”摇头,指指自己的心,“这儿已经死了。在下可谓是万念俱毁,只存一念,苏子可想知道?”
    “何念?”
    “家。”陈轸盯住他,“确切说,是婆娘,是孩子,是一头猪、几只羊、一群鸡鸭,外加一个热炕头。”
    苏秦再吸一口长气。
    “唉,”陈轸长叹一声,“想想还是烦哪。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老光头洒脱,没有女人守身边,却有女人搂着死。没有儿子顶老盆,却有弟子哭棺木。”摇头,“想我陈轸,呵呵呵,再没有这个洒脱喽。”压低声音,“你那白嫂子又怀身孕了,不定是个臭小子呢!”
    “真好!”苏秦拱手贺道,“祝福陈兄了!”略顿,“敢问陈兄,下一步欲去何处?”
    “邯郸。”
    “要在邯郸安家?”
    “走个过场吧,让你嫂子在那儿生个娃。”
    “那……”苏秦怔了,“陈兄欲至何地安家?”
    “赵地。”
    “邯郸不就是……”苏秦目光质询。
    “呵呵呵,赵地大了,是不?”陈轸笑道,“你那个白嫂子烦人哪,她是西羌人,听她说,出生在河水西边,老西老西的地方,那儿有山地,有草原,她是她娘在马背上生下来的,她做梦都想回到那大草原上。她要走得太远,在下不适应,听闻楼烦、林胡归赵了,在下就想到那儿看看,或可让你的白嫂子有个归依之处。”
    “啧啧啧,”苏秦慨叹,“嫂夫人能有陈兄,是她的福啊!”
    “呵呵呵,”陈轸又笑几声,“她也是这般说。她说,她愿意为我死,从她眼睛里,我晓得她说的是真的。人家已经愿意为我去死了,我也总得有所表示吧。我问她愿意死在什么地方,她说,她想死在草原上。在她死时,身边能有一匹马,再有一群羊守着她。”
    “真好!”苏秦闭目,许是想到姬雪母女,泪水流出。
    “嗬,”陈轸笑了,“也是奇怪,在下昔日不吃羊肉,主要是讨厌那股子膻味儿,可自打有了你白嫂子,嘿,几天不吃羊肉,心里就痒痒的了。你嫂子做羊肉的手艺,当真不错!待你哪日得闲,到我家里,就让你嫂子烤出羊排给你吃,保管你香到心窝子里!”
    “哎哟,”苏秦打个惊怔,一拍脑门, “说起羊来,在下差点儿忘了几个师友呢。”
    “师友?”
    “对的,几个牧羊的师友。”
    “牧羊的师友?”陈轸眯起眼来。
    显然,陈轸很难想象牧羊与苏秦的师友之间有何关联。
    “走,”苏秦起身,“我们这就望望去。”
    二人坐上飞刀邹的车,驰出城外,来到杨朱的草舍。
    舍门开启,迎接他们的是一对年轻夫妇。苏秦细问,方知杨朱一行早在两年前就将这处草舍卖给他们,不知何处去了。
    苏秦细问售卖日期,断出这几个老人离开齐国与齐人克燕有关。
    圣人不居无道之邦,此言非虚矣。
    陈轸不愿任相,湣王别无合适人选,在苏秦劝说下,勉强起用田文,封他为孟尝君,以褒扬他对稷下学宫的贡献。
    在匡章回朝后不久,湣王一气呵成,引领众臣前往先庙,祭祷先祖,诏告天下,以苏秦合纵制秦为长远国策,拜苏秦为齐国外相,拜田文为齐国内相,拜匡章为上将军,其他朝臣也都被他倒腾一遍,换掉不少老臣。
    像任何一个历经新老更替的王朝一样,在宣王驾崩之后,短短不到两个月,出入齐国内廷的,除苏秦等少数几个老面孔外,大多换作了田地熟知的人。
    齐国朝堂焕然一新了。
    安定好齐国,苏秦的心事落在燕国上,遂别过齐王,与陈轸离齐至赵,欲从邯郸赴燕。
    二人离开临淄,赶往邯郸,过河水时路过胥宿口。过胥宿口时,苏秦惦念山里,就到市集上买些粮米及常用物什。渡过河水,陈轸看到一树,向苏秦介绍他与淳于髡曾在那棵树下戏谈,二人过去,摆好菜肴,祭过淳于子。
    见苏秦望着那山迟疑,陈轸忖出他想念鬼谷了,就怂恿他进山。
    苏秦将车马交给陈轸的御手,与飞刀邹分别背起所购的米粮等物,看向陈轸:“陈兄,要不要一起进山看看?”
    “在下一直候着你的邀请呢!”陈轸笑了,从苏秦肩上取下一袋粟米,噌地背在肩头,迈开大步走在前面。
    进山之后,陈轸连过三个岔口,且每一次都选择正确,苏秦怔道:“陈兄,你怎么晓得要走这一条?”
    “呵呵呵,”陈轸笑道,“若干年前,在下进过这道谷呢。”
    “你进过什么谷?”苏秦惊讶。
    “鬼谷呀。张仪那小子没对你讲?”
    苏秦摇头。
    “啧啧啧。”陈轸叹道,“那小子真阴!”
    苏秦询问,陈轸遂讲起当年自己如何进山,如何遇到童子,童子又如何使他去见张仪等,听得苏秦不胜唏嘘。
    说说道道中,三人越过一道垭子,拐进鬼谷。
    在谷口的那块刻着字的巨石边,苏秦止步,将肩上之物交给飞刀邹。
    “苏子?”陈轸怔了。
    “陈兄,在下就不进去了。”苏秦指向谷里,“待会儿见到在下的师兄与师姐,你代在下向他们问个安,再向师姐捎个话。”
    “什么话?”
    “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她救你命了?”
    “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苏秦看向谷中。
    “要不要向你先生问个安?”陈轸小声。
    “先生是不会见陈兄的!”
    “唉,是了,”陈轸轻叹一声,“在下命中没有这个福分呀。”从飞刀邹的担中又取一物,一并儿搭在肩上,头前走去。
    鬼谷子的草庐依在,只是苏秦、张仪他们当年所住的草舍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塌陷,这辰光变作鬼谷中的柴房。
    草庐的门关着,没有上锁。
    陈轸吁出一口气,将东西放在舍前,上前轻叩柴扉。
    开门的是童子。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童子了,下巴上还蓄起一小撮胡子。
    “客人是——”童子瞄他一眼,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飞刀邹及放在地上的一堆物品上。
    “在下陈轸,”陈轸躬身施个大礼,“您是苏子的大师兄吗?”
    “什么苏子?”童子没有回礼,语气淡淡的。
    “就是苏秦。”
    “你有何事?”童子不冷不热。
    “是这样,”陈轸指一下地上的粮米物品,“在下路过此地,受苏子之托捎带少许粮米油盐等日用杂物,以供先生、师兄并师姐不时之需,望大师兄不弃!”
    “我收下了。还有事吗?”童子依旧不冷不热。
    “还有一事,”陈轸再揖,“苏子有话捎给师姐,请问师姐在吗?”
    “请稍候。”童子掩上舍门,转身进洞。
    童子走到玉蝉儿的洞中,里面燃着一根松明子,发出滋滋的响声。
    “了了姐,有人寻你!”童子道。
    “他没进来吧?”玉蝉儿道。
    “没。”
    “谁来了?”
    “陈轸。”
    “他寻我做什么?”
    “说是有话捎给你。”
    玉蝉儿缓缓起身,换上一袭白衣,款款走出洞穴,走进草舍,打开门。
    “上卿大人,”玉蝉儿道,“说是你有话捎给我,说吧。”
    陈轸深揖一礼:“我受苏子之托捎话给……师姐!”
    “请讲。”玉蝉儿回他个礼。
    “回师姐的话,”陈轸应道,“苏子要捎的话是,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我听到了。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要赶客了。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指向院中的物品:“这是苏子托在下捎带来的,在下可以放进舍中吗?”
    “谢谢。”玉蝉儿让到一侧。
    陈轸与飞刀邹将所带物品悉数搬进舍中,摆好。
    “请问师姐,在下可以讨碗清水喝喝吗?”陈轸无话找话。
    玉蝉儿舀给两碗水,一人递一碗。
    陈轸接过自己的,一边慢悠悠地喝,一边滴溜溜地转动两只眼珠子,将舍中情景悉数扫瞄一遍。
    是的,这就是培育出名震天下的鬼谷四子的草舍,前番入谷,他只在舍外转悠,今番获准走进舍内,是他此生莫大的荣幸了,他必须将里面的所有一切印在心中。
    草堂不大,也不规则,是依山就势搭建出来的,三边是墙,一边没墙,黑洞洞的深不见边,当是连通一个山洞,想必鬼谷子这辰光就在洞中。
    草堂四壁挂满草药,厅舍里弥漫一股子浓郁的药草味。陈轸细审过去,药草各不相同,几乎没有重复的。
    陈轸的目光落在侧墙上。墙上挂着几排深浅颜色不同的竹简,上下连缀,靠墙壁横悬着,简上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以五行、方位、时序等为序列的天人相应类比,横成行,竖成列,文义对比简明扼要:
    五行 五方 五时 五气 五化 五脏 五腑 五窍 五体 五志 五色 五味 五音 五声 五谷
    木 东 春 风 生 肝 胆 目 筋 怒 青 酸 角 呼 稻
    火 南 夏 暑 长 心 小肠 舌 脉 喜 赤 苦 徵 笑 黍
    土 中 长夏 湿 化 脾 胃 口 肉 思 黄 甘 宫 歌 稷
    金 西 秋 燥 收 肺 大肠 鼻 皮毛 忧 白 辛 商 哭 麦
    水 北 冬 寒 藏 肾 膀胱 耳 骨 恐 黑 咸 羽 呻 菽
    陈轸看得正痴,玉蝉儿揖礼,又在赶客了:“陈大人,你的水已经喝完,还有事情吗?”
    “有有有。”陈轸迭声。
    “请讲。”
    “就是这个,”陈轸指着墙上的竹简,“有意趣。”
    “是何意趣?”
    “以五行为据,将诸物分别为五,彼此相应,倒真是开人眼界呢。不瞒师姐,在下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可这种分法,在下是第一次见。”
    “谢陈大人褒奖!”玉蝉儿拱个手,“请陈大人不要叫我师姐,因为我不是你师姐。”
    “好咧,不过,”陈轸眼珠子一转,“也请你不要叫我大人,因为我已经不是大人了。这辰光,我是个十足小人,芸芸众生之一耳。”
    “是吗?”玉蝉儿盯住他,有顷,给他个笑,“天地变易,能大能小,了了贺喜你了。”
    “了了?”陈轸眯起眼。
    “你可叫我了了。”
    “哎哟嗨,这名字好!”陈轸惊叹一声,竖个拇指,“人生苦乐,一了百了。”指指自己的心,“万千欲念,一了百了。”
    “客人还有什么事吗?”玉蝉儿再道。
    “在下有个奢望,”陈轸拱手,“就是拜见鬼谷先生!恭请了了禀报先生,就说小人陈轸久慕先生,诚望一睹先生尊容,聆听先生一言指点,望先生怜悯!”
    “先生不在谷中。”
    “哦?先生呢?”
    玉蝉儿指向户外:“大山里面,云深不知处!”
    陈轸长叹一声,一脸沮丧:“轸晓得,是轸没有这个福分!”朝玉蝉儿拱手,“小人告辞!”大步出舍。
    玉蝉儿送到门口:“客人请留步!”
    陈轸停下,回转身,一脸热望。
    玉蝉儿道:“你有病。”
    “我……我有何病?”陈轸急了。
    “脾胃。”
    “咦,我能吃能喝呀。”陈轸怔了。
    “能排吗?”
    “我这……”陈轸脸上涨红,“能排呀,不过是几天一次,排起来是……有点儿艰难。”
    “三焦虚火,内中积淤,毒结于肠,火生于中,长此以往,寿不久矣。”
    “天哪!”陈轸夸张地叫出一声,深揖至地,“我的儿子还没生出,万万死不得哩,祈请神医救轸小命一条!”
    了了笑了,写出一方,递给他:“不打紧的,你循此方采药,每日煎服,服药旬日,腹中积淤当可排空,会有腥臭脓血,你不必惊慌。之后你可静养三月,饮食清淡,多食粟麦,再三月,多食粗粮糙米,补以禽蛋果蔬,半年之后当可痊癒。”
    “谢谢,谢谢!”陈轸双手接过医方,扑嗵跪地,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玉蝉儿也不拦他,待他礼毕,转对飞刀邹,显然早就认出他是谁了,摸出一个锦盒,递给他:“请将这个交给苏秦,每日一粒,连服十五日,可除他体内余毒!”
    飞刀邹揖个大礼,接过锦盒,与陈轸一道转身离开。
    望着二人走远,玉蝉儿轻叹一声,掩上房门,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了了?”童子笑问。
    “了了。”玉蝉儿语气怅然。
    “苏师弟就在谷口。”童子道。
    “我晓得。”玉蝉儿回他个苦笑,“却却,我们这去先生的洞里吧。”
    童子伸手,玉蝉儿拉上,二人肩并肩走进洞穴深处,直入先生的洞窟。
    童子燃起三根松明子。洞中明亮起来,空气中弥散起松油的清香。
    先生的洞窟仍旧保持原样,几案上依旧摆着那块木椟,木椟上依旧写着那首偈语:“了却俗缘,缔结道心;玉女金童,共济世人。”
    是的,这是先生留给他们的最后叮嘱。
    几案旁边摆放着鬼谷子的棋局,局中的黑白子是童子摆的,黑、白两团棋子相互缠绕,如两条巨龙,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从局面上看,二龙交错争斗,针锋相对,正杀得难分难解。
    童子坐在棋盘前,盯住棋局,眉头紧凝。
    “咦,你不是不弈棋吗?”玉蝉儿笑道。
    童子叹出一声,那声音像极了鬼谷子。
    “却却,忘记外面的事吧,我们还是回到内中。这些日来,我苦思冥想,可总有什么隔着,有时候似乎看到什么了,却又悠然不见……”玉蝉儿顿住。
    “记得先生在时,你就有过这种感觉。”
    “是的,可不一样。那辰光,我是钻在林子里迷路了,先生将我引出来。这辰光,是我就在外面,试图钻进去,可只要钻进去,就又迷路了。”
    “迷在哪儿了?”
    “迷在经络里。”
    “经络?”童子闭目,有顷,“这个得问先生。”
    “可先生不在呀!”玉蝉儿苦笑。
    “我晓得他在哪儿。”
    “天哪,快带我去!”玉蝉儿一把抓住他。
    童子脱开,席地坐下,脱掉鞋子,朝跟前努个嘴。
    玉蝉儿意会,在他对面坐下,脱去鞋子。童子伸出手脚,玉蝉儿偎近,二人以手足相抵,四目闭合,调匀呼吸。
    渐渐的,二人气息同步。
    洞中静寂如死,惟有三根松明子在燃烧中噼啪作响。
    玉蝉儿渐入定中,于恍惚间,面前现出一片云海。
    云海里,微风阵阵,鸟语花香,但没有道路。
    玉蝉儿正自踟躇,童子走来。童子走处,赫然是一条开满山花的小径。
    “此是何地?”玉蝉儿问道。
    “东灜。”
    “东灜?”玉蝉儿怔道,“东灜不是在大海里吗?”
    “是的,它在大海里。”童子说着,向她伸出手。
    玉蝉儿拉住,二人手牵手走向花径。
    花径通向一座山。山不高,山顶有块巨石,石上坐着二人,一个消瘦,银发飘飘,一个壮实,一头乌发经过精心梳理。
    二人一动不动,背朝玉蝉儿、童子坐着,似在凝望远方。观身影,似曾相识。
    玉蝉儿松开童子的手,快步登上山巅。
    玉蝉儿豁然开朗,眼前一片蔚蓝,茫茫大海,水天一色,极目望不到尽头。
    这是玉蝉儿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玉蝉儿忘记了那两个人,忘记了童子,痴呆呆地远眺。
    “蝉儿!”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道。
    玉蝉儿回头,见是一个老丈。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丈,满头银发,一脸慈祥。
    玉蝉儿盯住他,良久,想到许是方才所见的那个老人,冲他拱个手,回个笑:“回禀老丈,我不叫蝉儿!”
    “你叫什么?”
    “了了。”
    “呵呵呵,”老丈笑了,“你了不了。”
    “我了了。”
    “你了了此,了不了彼;了了东,了不了西;了了外,了不了内;了了黑,了不了白;了了上,了不了下;了了去,了不了来……”老丈打开话匣子,了了、了不了起来。
    “……了了明,了不了暗;了了鸡,了不了鸭;了了山,了不了水;了了鼻,了不了眼;了了冬,了不了夏;了了地,了不了天;了了阴,了不了阳,了了肉,了不了灵;了了……”玉蝉儿截住他,接过他的话头,顾自了了、了不了地说下去。
    “呵呵呵!”见玉蝉儿扎下架势,这要没完没了,老丈笑笑,打出个手势。
    玉蝉儿停住,挑战般望着他。
    “蝉儿,你这是了了,还是了不了?”老丈现出得意。
    玉蝉儿闷头一想,果真是,人家一提,自家竟然这般无休无止了。
    可他怎么认定我就叫蝉儿呢?
    玉蝉儿盯住他:“请问老丈,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晓得我叫蝉儿?”
    “呵呵呵,”老丈又是一笑,“我不仅晓得你叫蝉儿,还晓得你了了什么,了不了什么。”
    “我了了什么?”
    “你了了你的玉蝉儿。”
    玉蝉儿吃一惊,觉得他讲得太对了。
    “那……”玉蝉儿歪头望着他,“我又了不了什么?”
    “你了不了你的玉蝉儿。”
    “咦?”玉蝉儿的大眼眨巴几下,“你这是理吗?我了了的是它,了不了的为何也是它?”
    “你了了的是你脖颈所挂的那个玉蝉儿,了不了的是你内心所念的这个玉蝉儿。”
    “照老丈说来,我有两个玉蝉儿了?”玉蝉儿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老丈。
    “确切地说,你还有一个玉蝉儿。”
    “啊?”玉蝉儿瞠目,良久,凝视老丈,“它在哪儿?”
    “她就站在这儿!”老丈指向她。
    玉蝉儿指向自己,眼睛睁大:“我?”
    “你说,如果不是玉蝉儿,你是谁?”
    “是呀,我不是玉蝉儿,我是谁呢?”玉蝉儿自问。
    “说吧,玉蝉儿,你不是有话要问吗?”
    “我有话要问?”玉蝉儿盯住他,怔了,“你怎么晓得我有话要问?”
    “我还晓得你要问什么。”老丈笑了。
    “我……”玉蝉儿一下子懵了,“要问什么?”
    “你要问的是你了不了的那个玉蝉儿。”
    “是呀,她是谁?她在哪儿?她来自何处?她走向何方?她为何而来?她为何要走?她……”玉蝉儿的心海里立时浮出一连串的问。
    尽管玉蝉儿没有问出来,老丈却似完全听到了,指着她,笑道:“她就是这个人,她来自虚无,她走向虚无,她为美而来,她为美而走……”
    “天哪!”玉蝉儿盯住老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良久,扑地跪下,叩首,“老丈,我的神!”
    “呵呵呵,”老丈捋一把长长的白须,“我是神!我是神吗?”
    “请问老丈,我的神,”玉蝉儿叩首,“美是什么?”
    “美是中。”
    “什么是中?”
    “中是和。”
    “什么是和?”
    “和是谐。”
    “什么是谐?”
    “谐是不谐。”
    “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眼睛眨巴几下,闷头思忖,“谐是不谐,照此说来,和是不和,中是不中,美是不美……”
    “不谐是谐,不和是和,不中是中,不美是美……”老丈就似钻在她的心里,乐呵呵道。
    “老丈,你是谁?”玉蝉儿猛地抬头,盯视他。
    “是呀,我是谁?”老丈再捋一把长须,眯起眼,看看大海,再看向蓝天,似在问,又似在答,“我是谁呢?我不是我吗?”
    “我晓得你是谁了!”玉蝉儿抿嘴乐了。
    “我是谁?”
    “你是道。”
    “哈哈哈哈……”老丈美美地捋把胡须,爆出一声长笑,“道是这样的吗?道不是这样的吗?”
    “哈哈哈哈,”玉蝉儿也出一声长笑,开心地拍起巴掌,“我寻到道了!”
    “啧啧啧,”老丈敛起笑,摇头,“可惜你寻错了,道不在这儿。”
    “咦?”玉蝉儿歪头,“道在哪儿?”
    “我也在寻呢。”老丈夸张地四下抡起眼珠子,抡有一圈,猛地指住她,惊叫,“啊,在这儿,我寻到了,道在这儿!”
    “我?”玉蝉儿指向自己,“是道?”
    “你难道不是吗?”老丈出口成章,气势如弘,“你全身无一处不谐,谐则和,和则中,中则美,美则什么来着?”连拍脑袋。
    “道!”玉蝉儿脱口而出。
    “对了,对了!”老丈欢快地拍手。
    拍着,拍着,老丈变了。
    “先生!”玉蝉儿猛地盯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切如同变戏法一般,那老丈于眨眼间化作她的先生,鬼谷子。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一头扑进鬼谷子怀中。
    “蝉儿!”鬼谷子抚摸她的长发,有顷,让她并肩坐在一侧,指着大海,“看到了吧?那就是道!”
    “是的,先生。”玉蝉儿点头,“蝉儿明白了,一切皆道。”盯住他,“蝉儿近日感受性命,有一万个难题求问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一万个不多,一万个不少,但这些都是目,纲举目张,你要抓住纲才是。”
    “是的,先生,”玉蝉儿道,“前番蝉儿迷在五脏,被先生导出。但我不能一直守在外面,我必须进去,可一进去,就又迷路了。”
    “你迷在经络里,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急道,“那些经络你缠我绕,如一团乱麻,我……我一进去就走不出来,还请先生导引!”
    “你看好!”鬼谷子站起,移至玉蝉儿前面,后退两步。
    玉蝉儿定睛看去。
    鬼谷子的衣服不见了,鬼谷子的肉体渐渐虚化,原本的身体变成密密麻麻的网络,如同披上一只结构庞杂的渔网。
    渔网渐渐虚化,一条脉线陡然亮起,如同天空中的闪电。那闪电嚓的一声,由中焦渐渐亮至手部,直至拇指尖端,将一个一个的交叉点连结起来,如同点燃一盏盏的灯。那灯始起于中焦胃腕,向下结络大肠,回循至胃口的贲门穴,上穿膈膜,入于肺内,再由喉管横出,至腋下,沿上臂内侧,行于手少阴和手厥阴之前,下至肘中,沿前臂内侧上骨下缘,入于寸口,再循鱼际,出拇指尖端。之后是其支脉闪亮,从手腕之后,出食指尖端内侧,与手阳明大肠经接作一体。
    天哪,是手太阴肺经!
    玉蝉儿的眼睛睁大了。玉蝉儿晓得这条经脉,但如此清晰看到,于她还是第一次。
    接着,鬼谷子如同变戏法一般,在玉蝉儿眼前分别展示出他的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共十一条经脉,加之前面的手太阴肺经,共计一十二条。
    展示完毕,十二条经脉同时闪亮,再后是连络彼此的络脉,合计一十五条。络脉之后,是三百多条横络,再后是一万八千多条丝络,再后是难以数记的孙络。
    待全部的孙络亮起,鬼谷子全身通透,法象壮严,栩栩如生。
    就在玉蝉儿惊愕之时,所有经络尽皆散去,另有一脉闪亮。
    是任脉。
    继而是督脉,再后分别是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六脉。
    八脉相继闪过,与前番经络呈现一般,又都全部闪亮。
    玉蝉儿凝神聚精,将所有经络烙刻于心。
    就在此时,眼前的法象于眨眼间幻灭。
    玉蝉儿揉揉眼,眼前依旧站着鬼谷子,衣冠楚楚,面带微笑。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我……我以为你走了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不是有一万个问吗?”
    “是的,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其实我就一问,您方才所讲的纲举目张,让我开窍了。可这个纲又在哪儿呢?”
    “说得好。”鬼谷子应道,“由纲入手,可提携全网。要想明白这个纲,你要先明白经络是什么,要明白经络是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又是如何运营的。”
    “是的,是的,先生,您快讲。”玉蝉儿迭声催道。
    “我问你,经络是什么?”
    “经络是……”玉蝉儿略略一顿,“是运营气血的。”
    “你答的是它们为什么来。”
    “那……”玉蝉儿眼珠子一转,“经络是气血运行的通路。”
    “嗯,也算是吧。”鬼谷子捋一把长须。
    “也算是并不是是。”玉蝉儿盯住他。
    “是哩。”鬼谷子应道,“经络是气血运营的通路,你能说说什么是气血吗?”
    “据古人所载,人即气血,气血即阴阳。阳成精,阴赋形,精化气,气生血。阳主气,阴主血。是以气足则神盛,血足则形强。”
    “呵呵呵,照你这么说,经络就是血管喽?”
    “难道不是血管吗?”玉蝉儿眼睛睁大,“如果不是,诊病为何要把脉呢?脉搏的搏动,难道不是气血在运营吗?气血运营,难道不是在血管里吗?不在血管里,气血又走在何处呢?”
    “这就是你迷路的所在,也是你所要寻求的那个纲。”鬼谷子笑道。
    “您是说,气血是纲?”
    “你方才说,古人所载,人即气血。”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譬如你吧,就是气血。你如何去理解你的这个气血呢?你要站在你之外。什么是你之外呢?就是在你成为你之前。在你成为你之前,你是什么呢?是你父亲的精气与你母亲的精气。父母精气相合了,你诞生了。父母精气是如何诞生你的呢?这就是古人所载的,阳成精,阴赋形。这个精与形怎么解呢?还记得我解给你的灵与肉吗?阳精为神,化生出神、魂、魄、志、意五灵,可称灵体,也可称灵魂;阴精赋形,化生出心、肝、肺、肾、脾五藏,供灵体居住。灵体一旦诞生,就需要供养,就需要活动空间,阴精于是进一步赋形,你的肉体就完全了,就丰满了。阴精赋你的是什么形呢?是血,是液,是肉,是皮,是骨骼,是毛发,是你身上所有的可见之物,这就是血。”
    “气就是我身上所有由精气化成的不可见之物,是吗?”玉蝉儿问道。
    “正是。”
    “所谓气血,就是两个我的合体,一个是我的灵体,一个是我的肉体,灵体由来自父亲的阳精化成,肉体由来自母亲的阴精育成,是吗,先生?”
    “是的,蝉儿。你的难题是,你的两个体是如何合成这个你的!”
    “我明白了,先生!”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豁然开朗,“经络就是我的灵体与我的肉体的连结通道!”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了。
    “它们不是血管,但它们包含血管,因为它们营运的是生命必须的后天气血。”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气合于血,是以气绝则身死。”玉蝉儿一发而不可收。
    鬼谷子捋须鼓励。
    “可先生,蝉儿还有一问,”玉蝉儿闭目想一阵儿,睁眼,凝视鬼谷子,“经络又是如何连结这两个体的?”
    “这个就复杂喽,”鬼谷子应道,“道之理,无中生有。人始生,先成精。精乃阳、阴二神和合,相搏,先身而生。阳神化出神魂魄志意五藏诸神,藏而不见,是谓灵体;阴神化育出五脏六腑、头颅四肢等,显而成形,是谓肉体。灵、肉合一,方为完人。灵、肉由何而一?由经络。灵肉之合为先天之精。人初生,体初成,先天之精弥足珍贵,不足以供养二体,是以人体开始源源不绝地由外界输入供养,所有供养,是谓后天之精。后天之精为天之精气,由鼻入肺,供养魄,继而供养魂神意志。五神得天之精气,由经络营运,融入于血,以供养阴体。是以人而为人,灵体在先,阴体在后。灵体先知先觉,阴体后感后受。知与觉,感与受,所有沟通,皆由经络。经络不通,百病滋生。”
    “是哩!”玉蝉儿长吸一口气,“先生,蝉儿之迷,就在这经络里面。手、足阴阳十二经,这些蝉儿尚可理清,堪称正经,任、督等八脉奇经却是与它们不搭界呢。”
    “搭界,搭界,怎么能不搭界呢?”鬼谷子笑了,“它们搭的还不是一般的界,是大界。”
    “可它们是怎么搭的呀,先生?”玉蝉儿急了。
    “你不是熟读《易》吗?”鬼谷子盯住她,“为什么不想想这《易》呢?”
    “《易》?”玉蝉儿眯起眼,半是自语,“《易》与经络有何关系呢?”
    “想想这《易》中,最核心的是什么?”
    “八卦!”玉蝉儿脱口而出。
    “八卦还有什么叫法?”
    “八经卦!”
    “它们为什么叫作八经卦呢?”鬼谷子笑问。
    “这……”玉蝉儿怔了,闷头思考,有顷,抬头看向鬼谷子,“它们不会是指这八条奇经吧?”
    “为什么不会呢?”
    “可《易》讲的是天道啊!”
    “没有天怎么会有人呢?”
    “是了!”玉蝉儿一拍脑袋,抱歉地笑笑,“我让这经络搅得糊涂哩,竟连根本也忘了呢。”
    “记起了,你就比照一下,看有何解!”鬼谷子指一下她,目光鼓励。
    “我想想,”玉蝉儿闭目,良久,摇头,看向鬼谷子,“先生,这八脉正是蝉儿所苦。”
    “此八脉既为八经卦,指代的正是《易》的八大根卦。”鬼谷子侃侃解道,“八大根卦源出于两个符号,阴爻与阳爻。八脉中,督脉于脐后,主一身元阳,为乾经卦;任脉于脐前,主一身元阴,为坤经卦;冲脉主一身阴血,但有元阳居中,为坎经卦;带脉绕腰身而行,内系胞宫为阴,外系筋脉,主强力,故二阳在外,为离经卦;阳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阳入于阴,为震经卦;阴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阴入于阳,为巽经卦;阳维脉沟通六阳经,故有二阳,为兑经卦;阴维脉沟通六阴经,故有二阴,为艮经卦。”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这八脉既为根卦,就当生出复卦。这复卦可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
    “正是,蝉儿!”
    “复卦有六十四,而手足阴阳经脉只有十二,它们之间——”玉蝉儿眉头凝起。
    “在《易》中,八经卦是一个环,六十四复卦也是一个环。一个是内环,一个是外环。八经卦构成八宫,分别是乾宫、坤宫、离宫、坎宫、兑宫、震宫、艮宫、巽宫。八宫构成内宫,首尾相续,无始无终。每一宫又与所有八宫相复,构成八卦,八宫相加,形成六十四卦。六十四卦构成外环,亦是首尾相续,无始无终。”鬼谷子解道。
    “先生,”玉蝉儿急了,“我想知道的是十二经所成的外环如何能搭配八脉所成的内环?”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八与十二,当然不能简单复加。《易》为天道,及至于人,当有所化才是。”
    “怎么化?”
    “六十四复卦,每一卦有几爻?”
    “六爻呀!”
    “手足阴阳各有几经?”
    “六经!”玉蝉儿答毕,惊叫,“天哪,这六经难道合的是六爻?”
    “为什么不是呢?”鬼谷子笑了。
    “可这六十四卦……”玉蝉儿凝眉,“怎么合呢?”
    “合于阴阳。”
    “阴阳?”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陷入苦思,有顷,抬头,“六十四卦是个环,环则无端。若是相合,就得寻个头绪,这个头绪在哪儿呢?”
    “你寻一个呀。”
    “可我……”玉蝉儿挠头,“该寻哪一个呀?”
    “由道去寻。”
    “道?”玉蝉儿眨动眼睛,“道即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猛地一拍脑门,“有了,先生,是既济卦!”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起来,“不愧是蝉儿。说说,你为何选择了既济卦?”
    “因为从卦象看,它最均衡,卦象最合于道,所以叫既济!”
    “它怎么合于道了?”
    “初、三、五为阳爻,二、四、上为阴爻。生命始于阳,成于阴。阳生阴成,阳阴叠加,爻爻相合,六十四卦中只此一卦。”
    鬼谷子竖起拇指。
    “还有,既济卦中,上坎为水,下离为火,阴沉阳升,火水相济,生命得之,最是康泰!”
    鬼谷子再竖拇指,竖毕,美美地捋一把白须。
    “下面该是拿它合于手足阴阳六经了!”玉蝉儿顾自说道,“这该怎么合呢?”
    “你是怎么切脉的?”鬼谷子反问。
    “我切脉寸口。”
    “寸口怎么切?”
    “手分左右,切分轻重。左手寸口,轻则小肠、胆、膀胱,重则心、肝、肾。右手寸口,轻则大肠、胃、三焦,重则肺、脾、胆。左为上,右为下,左为始,右为终……”玉蝉儿恍然有悟,大声叫道,“先生,我得之矣!既济卦所对象的脉相是,初九,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六二,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九三,足少阴肾经、足太阳膀胱经;六四,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九五,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上六,手蹶阴胆经、手少阳三焦经。”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还有何问?”
    “也就是说,”玉蝉儿似乎仍旧未从方才的推断中拔出来,顾自说道,“作为阴阳最佳配合的卦象,既济卦是六十四卦中最美的一卦,最合乎道的一卦,人得此卦,必身体康泰。否则,爻动卦动,身则有病,是否?”
    “是呀,是呀!”鬼谷子乐道,“晓得爻怎么动吗?”
    “就是脉动呀,经络动呀。”玉蝉儿显然是完全理解了,声音急切,“把脉中,异常为动。譬如既济卦,初爻动,则卦动,变为山水蹇,二爻、五爻动,则变泰卦……”猛然止住,沉思有顷,看向鬼谷子,“先生,是否那爻辞就是治病之方?”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可以试试嘛。”
    “就试泰卦吧!”玉蝉儿眉头一动,“卦象是乾下坤上,卦辞是‘小往大来’。爻辞是,‘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眉头拧紧。
    “对呀,析下去!”鬼谷子目光鼓励。
    “相比既济卦,泰卦动的是第二与第五两爻,第二爻的爻辞是,‘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第五爻的爻辞是,‘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第二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第五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玉蝉儿越说越慢,停住不说了,看向鬼谷子,良久,皱眉,目光求助,“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长须,笑道,“蝉儿,你说说,根据卦辞,这一卦是讲什么的?”
    “小往大来,就是以少得多呀!以少多得,所以泰。”
    “你做什么事情能够以少得多呢?”
    “这……”玉蝉儿挠头。
    “春种一粟,秋收万粒——”
    “种地!”
    “是呀,这一卦就是讲种地的,”鬼谷子解道,“乾下坤上,阴阳相交,天地和合,最利于种田。可这个田怎么种呢?”
    “我明白了,”玉蝉儿应道,“若按耕种意象去解,耕种的第一步是开荒。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当指垦荒。在荒田开垦之后,就进入第二爻,‘用冯河,不遐遗’,就是开渠引水,使垦好的每一片荒地变成水浇地,以备不测。第三爻是不测来了,‘艰贞,无咎,勿恤’,指的是天降旱情,对庄稼不利,但因为有所防备,旱情并不碍事,毋需抚恤。至第四爻,‘翩翩,不富以其邻’,丰收了,但不可炫富,否则,就会引来灾祸。第五爻,居尊不骄,嫁女结心,以裙带联盟得福。最后一爻,‘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是指盛极则衰,要时刻向天告命,居安思危,不可轻动刀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的这解颇成意趣,颇得《易》理,难得,难得啊!”
    “先生甭夸我了!”玉蝉儿一脸忧急,“这与诊病有何关联?”
    “你可再析呀。”鬼谷子导引,“先说第二爻。”
    “‘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玉蝉儿吟完,眯起眼睛,“‘朋亡,得尚于中行’?”看向鬼谷子,“先生?”
    “朋者,多也,聚也,比也。亡者,失也,无也。”鬼谷子诱发道,“根据前文,什么多呢?什么失呢?”
    “会是鸟吗?”玉蝉儿闷头一时,看向鬼谷子,自语,“‘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指的是开垦出大片荒地,且得到浇灌,开荒则焚林,焚林则失木,失木侧鸟不聚,是谓朋亡。第二爻对应的是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肝胆皆木!天哪,我得之矣,此脉动,则肝胆病,失木,‘朋亡’,诊治之方是‘得尚于中行’。‘中行’就是行于中,不能不开垦,也不能开垦过多,需要退耕还林,使鸟有居,治疗原则是用表里和解之方,使肝邪透表而出!”
    “嗯嗯嗯。”鬼谷子连嗯三声,美美地又捋一把长须。
    “以此类推,”玉蝉儿侃侃接道,“第五爻动,病在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帝乙为尊,归妹为嫁女,尊者下嫁其女,是为结心。女儿为他家之人,养于己家,归妹即送出去。明阳胃经若动,基本为实病,嫁其女,即送女出门,意指泻法。太阴脾经若动,基本为虚病。阳明泻,则太阴实,终了是‘元吉’。”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望着她,“你还有何疑?”
    “有有有。”玉蝉儿不肯放过这个机缘,迭声再道,“如上所述,《易》可解作生命之书。人之生命,可作灵肉二体,灵体为阳,肉体为阴。统御灵体者,为任、督等八经脉,统御肉体者为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是不,先生?”
    “不完全是哟!”鬼谷子笑道。
    “请先生赐教!”玉蝉儿拱手。
    “你可走出自己,远观自己,”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这个你,可以分作二体,一阴一阳。阴者体,阳者气。阴者形,阳者精。阴者肉,阳者灵。精、气、灵皆称阳体。你的阳体得天之‘火木金水土’五气,化而为‘神魂魄志意’五神,分藏于‘心肝肺肾脾’五脏,堪称真正的你。这个真正的你是不可见的,是为藏象,寄生于你的阴体,你的显象,也就是站在老朽跟前的这个你。你的阴体受控于你的阳体。你且说说,你的阳体是如何控制你的阴体呢?”
    玉蝉儿指向自己的头:“通过这儿,大脑,我的第三个体,意识体。”
    “正是,”鬼谷子解道,“你的这个意识体可以称作我们常说的心。五藏神经由任督等八脉入主大脑,化生为‘志思神德’四种心力,这四种心力就是意识,也就是心,向你的肉体发布指令,对其实施控制。任督八经脉构成一个环,该环围绕五藏神,也就是灵,影响并控制你的意识体,也就是心。十二经络,构成另外一个环,该环围绕意识体(心),影响并控制你的身体、四肢。”
    “对的对的,”玉蝉儿恍然悟道,“也难怪十二经脉全都与手与足相关,连名字也都不离手足,因为五脏六腑所在的身体主体是不能动的,能动的只有四肢,再就是意识体所在的头!”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可以这么去解。”在地上画出两个圈,一个小圈,小圈外面套着大圈,指里面的小圈,“这个圈是任督八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五藏神与意识体,就是灵与心。”指外面的大圈,“这个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意识体与阴体,也就是你的心与肉,你的阳体通过这个环汲取你的阴体从外界所采集来的各种供养,以维持完整的你的生存需要。”
    “先生,我可否这般理解,”玉蝉儿指着自己的头,“于我来说,最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意识体,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心。心是个中转站,通过任督等八经脉接受五藏神的指令,再将这个指令通过手足阴阳十二经脉传达给全身,反之亦然,全身的阴体通过十二经脉反馈给心,心再经由八经脉汇报给五藏神,也就是灵,之后听取灵的指令。”
    “你可以这么作解。”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换言之,肉体受到损伤,十二经脉最先知情,经由大脑传递给五藏神,五藏神再经由大脑发出指令,以因应这些伤害。是以治伤诊病,皆以调理十二经脉为上选,而不是直接去调理任督等八经脉!”
    “是的,蝉儿。”
    “能够伤害到五藏神灵的只能是心这个意识体,是以心的情志变化直接决定灵的生存处境,是以才有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等古书记载!”玉蝉儿两眼放光,似乎悟出了作为人的生命真谛。
    “蝉儿,”鬼谷子笑道,“你有此悟,可以行医矣!”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
    “蝉儿,你可知如何为医?”
    玉蝉儿怔了,晓得先生另有所指,拱手:“请先生指点!”
    “医者分三种,医病,医身,医心。医病者,疗已病,护阴体,是为下医;医身者,疗未病,护大脑,是为中医;医心者,疗大脑,护五藏,是为上医。”
    玉蝉儿吸入一口长气。
    “蝉儿,你可知如何行医?”
    玉蝉儿再度拱手:“请先生指点!”
    “行医者又分三种,医人,医国,医天下。医人者,走乡穿户,除患者所苦,是为小医;医国者,入驻宫廷,除邦国所疾,是为中医……”鬼谷子顿住话头,看向玉蝉儿。
    “医天下呢?”玉蝉儿急问。
    “医天下者,”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 “阐述天人因果,普济天下众生,是为大医。”盯住玉蝉儿,二目期许,“蝉儿,你想行个什么医呢?想不想去为大医、医天下呢?”
    “天哪,”玉蝉儿惊愕,指自己,“医天下?我?”
    “呵呵呵,说说,为什么不是你呢?”鬼谷子笑道。
    “先生,我……”玉蝉儿嗫嚅。
    “蝉儿,”鬼谷子敛起笑,指向远处的大海,“看那大海,它波涛汹涌,却又那么平静。它浩瀚无际,却又一览无余。它就是你的心!天下大乱,缺的不是治家治国,是治天下。天下罹患,缺的不是医人医国,是医天下。”
    “先生,”玉蝉儿轻轻点头,“蝉儿明白了!”
    “去吧,博览群书,将先贤所悟、所述、所载融会贯通,悉心体悟,遇到难解之处,就去寻那金童。”鬼谷子看向四周,“咦,小子哪儿去了?”
    “这儿呢!”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玉蝉儿看去,是童子。
    童子身后跟着一人。
    天哪,是孙膑。
    玉蝉儿惊喜交集,急前一步,两手拱起,作礼:“孙兄!”
    孙膑未及反应,一股大力推到她的身上,一个声音几乎响在她的耳边:“了了姐——”
    玉蝉儿乍然回神,见童子的两手不偏不倚,刚好推在她的酥胸上。玉蝉儿这才记起自己正与童子手足相抵行功,见孙膑后收手行礼,童子手无倚托,就直顶过来了。
    “瞧你!”玉蝉儿白他一眼,半是抱怨,“我好不容易见到孙兄,正要与他说话呢,你哪能……”
    “是孙师弟呀,”童子解释,“他从后面推我,我没防备,想收也不住,若是不叫你一声,人就整个撞到你的怀里了!”
    “你撞呀!”玉蝉儿嗔怪道,“孙兄他……我想念他呢!”略顿,“对了,他的腿是好端端的,看不出来受过膑刑呢!”
    “你见到的是他阳神!”童子笑道。
    “是了!”玉蝉儿也笑了,完全从定中出来。
    “了了姐,我正有一桩事体呢!”童子起身,走向先生榻边,揭开榻,从榻下拉出一捆又一捆的竹简,多达十几捆,一并儿提到玉蝉儿跟前。
    “何物?”玉蝉儿看向这一堆竹简。
    “是先生送给你的。先生咐吩我取出来,供你参悟!”
    玉蝉儿打开竹简,目瞪口呆。
    一捆捆的竹简,全是她未曾读过的先贤医书,其间夹杂着鬼谷子题写的解注,看墨迹,不少解注的时间并不久远,想必是先生离谷前才写下的。
    玉蝉儿泪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