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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九年

      一下朝,萧弘就飞奔进了清正殿, 天乾帝正好换了衣裳, 一身轻装便服。
    萧弘一愣,“父皇?”
    天乾帝一挥手道:“走, 陪为父出宫走走。”
    萧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一身张牙舞爪的蟒袍朝服,“那啥, 父皇,您想去哪儿走?”
    马车里, 萧弘时不时地拉扯着自己的袖子和领口, 抬手伸伸胳膊,似乎有些不得劲。
    闭目养神的天乾帝被他折腾有些烦, 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再拉就该拉破了。”
    “不是啊, 爹,我感觉这衣裳有点小,穿着伸展不开。”萧弘伸直手臂到天乾帝面前,“喏, 您看, 袖子短了一节。”
    天乾帝看到了,的确小, 都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里衣, 可他却沉默着没发表评价。
    因为这衣裳是他的。
    清正殿里自然没有萧弘的换洗衣裳, 黄公公只得命人临时找出一件帝王的旧衣给萧弘换上, 而且是往最大的找。
    要命的是, 萧弘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才不过十八的年纪,个头已经高出了帝王半个脑袋,尺寸自然还是小了一圈。
    天乾帝不想承认他有些嫉妒儿子,可这厢萧弘还在嘀咕着:“黄公公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找件大一点的,我怕一抬手就把咯吱窝给拉破了,那多丢人。”他拉着袖子,仿佛这样就能将布料给扯长一点。
    天乾帝额头的青筋终于忍不住跳了跳,心说这臭小子还有嫌丢人的时候?
    他瞪了一眼,斥道:“有的穿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聒噪,坐不住去外头骑马,朕头疼着呢!”
    “头疼啊?”萧弘立刻不纠结蹩手蹩脚的衣裳了,忙说,“那您怎么还出宫,不是该找个太医看看吗?”
    “你只要闭上嘴,别在朕耳边叨叨叨,就好一半了!”天乾帝终于可以扶额表示自己的无奈。
    “哦……”萧弘神情讪讪地停了嘴。
    不过他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想了想,他又腆着脸凑了过去,绕到了天乾帝的身后,抬起手扣住帝王的额头说,“那儿子给您按按,会舒服一些?”
    这倒是可以,天乾帝没拒绝。
    萧弘的手法他是体会过的,手上有劲,还有分寸,力度适中,还够持久,他干脆闭上眼睛说:“别忘了肩膀,脖子都捏捏,酸。”
    儿子生来有什么用,不就是能捶个背,按个肩膀随便使唤的吗?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车夫尽量架得稳当,可还是冷不丁地颠簸了一下。
    闭目养神的天乾帝睁开眼睛,这会儿萧弘正给他按肩膀。
    他心下一叹,说:“弘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萧弘冷不丁地被这么一问,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去哪儿?”
    天乾帝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不是要下江东吗,不走了?”
    “啊哟,爹,您同意了呀?”萧弘的声音充满惊喜。
    “能不同意吗?也是朕欠考虑,如今留在京城,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你,反而让你束手束脚。你的性子又不是个能忍的,朕怕弹劾你的折子淹了朕的御案,还不如放你出去走走,让朕耳根子清净。”
    萧弘一直是天乾帝属意的太子之选,父子俩的感情也很好。可饶是这样,面对朝臣一致要求复立太子,他依旧感到一丝威胁,下意识地对萧弘生出了一股忌惮。
    他已经年过四十,逐渐步入老年,而萧弘十八正是风华正茂。
    每一个皇帝都会担心越发强壮的儿子威胁他的地位,这个时候萧弘若是有一点迟疑和退缩,便会成为怀疑的种子埋在他们父子之间。
    幸好,他的儿子最终没有让他失望,心思灵活另辟蹊径,将这两难之境轻松化解,不仅全了他们的父子之情,更打消了他人再用此法的卑劣念头。
    甚至早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直接避出京城去。
    一步一步下来,他都没让他爹为难,体贴地让帝王越想越愧疚。
    多少讨债的儿子就盯着老子手里的一切,还故作体贴地说着不惦记,稍不如意便心生怨怼。
    只有萧弘,帝王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真没向他开口要过一丝逾矩的东西,而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给的,给出的时候还能得到他最真诚的谢意和欢喜。
    孤家寡人一枚的天乾帝,自从皇后离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儿子给他温暖了。
    那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天乾帝想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道:“等你回来之后,便册封太子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捏着自己肩膀的手瞬间停下了。
    萧弘没有说话,天乾帝虽看不见儿子的表情,可从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中能感觉到萧弘的激动。
    他心中一笑,并没有因这份冲动而后悔,反而拍了拍肩上近乎僵住的手,温和道:“今日你这席话,朕以为可堪当大任了。若是堤坝修的好,正是一项功绩,册封便更名正言顺。”
    “废了难道不能再立,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今后你永远都不能再当太子?”
    “现在不合适,不代表将来也不合适。”
    “迟早有一天,这个位置还会是你的。”
    ……
    萧弘忽然记起九年前第一次见到贺惜朝时,那人小鬼大的六岁孩子用着糯糯童音说的话,在此刻被得到了证实。
    他激动高兴,却不是因为马上重回尊贵的太子之位,而是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
    这条崎岖颠簸的道路终于被他们两个走出来了!
    很不容易,萧弘真想立刻见到贺惜朝,狠狠地拥抱他。
    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忍耐着,忍耐着,可终究还是一个吸气漏出了一丝哽咽。
    天乾帝因这一声内心震动。
    萧弘拿着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说:“父皇,您相信吗,没有谁比我更希望您能万古长青,永远不老。”
    “嗯,你有孝心,朕知道。”
    “不是。”萧弘将手放下来,坐到天乾帝的身边,大脑袋往他爹肩膀上一靠说,“不是孝心,是私心。”
    “哦?怎么说?”
    “帝王的担子太重了,我扛不起来。在您的羽翼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知道只要我不过分,您都会支持我。哪怕做错了,失败了,丢人了,被骂了……我只要拍拍屁股往您身后一躲,便万事大吉,您不会不管我,总会帮我善后的。”
    萧弘这话说得特别任性,却让天乾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无奈道:“你难道还想一辈子赖着朕,总要独当一面的。”
    “那我希望越晚越好,头上有人遮风挡雨的人最幸福。”萧弘伸出手指头掰扯着,“看,如今的我可以到处溜达,可以告假不上朝,看谁不顺眼随便找麻烦,差事太难我可以找您帮忙……而不用深夜批折子,不用为难以抉择之事焦头烂额,不用时刻将天下万民记在心上,不用吃个鸡腿还得讲究帝王威严……”
    萧弘坐直身体,看着天乾帝敬佩却又心疼地说:“父皇,您是一代明君,百姓都在歌颂称赞,人人畏惧您的威严,可儿子更在意的是您付出的心血,我看在眼里,实在太累了!我真怕有一日从您手上接过这盛世王朝,却没有能力让它变得更好,那时候我去哪儿能找到您来帮我呀!
    “父皇,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只是做一名皇子,在您的执掌之下,毫无忧虑地勇往直前。”
    马车得得得往前走,终于在一处街口停了下来。
    “老爷,到地儿了。”黄公公在车门前小声地提醒道。
    然而里头却没什么动静,他纳闷地等了一会儿,便提高了音量又说:“老爷,大少爷,到了。”
    “下吧。”里头传出萧弘的声音。
    黄公公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打开车门,萧弘从里面走出来,无需车夫端来脚蹬,轻快地就跳下马车,回头,伸出手,“爹,我扶您。”
    黄公公将天乾帝从车厢里搀出来,只是帝王一直低着头,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天乾帝将手交给萧弘,儿子有力地扶握住,他不禁抬头一笑,却让黄公公看出了端倪……
    眼眶居然是红的!
    他心上一惊,里面究竟说了啥?
    这已经第二次了!
    在黄公公还在猜测的时候,萧弘左右一看,说:“诶,这不是书巷嘛,爹,怎么来这儿?”
    天乾帝惊讶道:“你居然还知道书巷?”这里怎么着都跟萧弘不搭。
    “惜朝常常来这儿授课买书,离王府不远,我也溜达着过来几次。”萧弘见天乾帝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不高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儿子也看书的好吗?这儿我熟,我带您走。”
    “老爷,大少爷,是不是先找地儿用饭?”黄公公建议道。
    朝会结束已经临近中午,再一路赶过来,已经午后了,萧弘的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便说:“不如前面那家鲤跃楼吧,爹,您要是想听听书生清谈辩论,就去那里吃,这个点儿,估摸着才开场。”
    天乾帝一听,顿时乐了,“你倒是清楚。”
    萧弘嘿嘿一笑,“我也是惜朝今年下场考试才知道的,鲤跃楼菜色虽味道一般,可每年春闱期间,东家就喜欢邀请各地有名望的才子聚集在一起文章辩论,您今日出来,不就是想先看看这些大齐未来的栋梁之才吗?”
    天乾帝颔首,大步走去。
    鲤跃楼,取自鲤鱼跳龙门之意。
    走进这家酒楼,入眼的便是墙上随处可见的题字,各式各样的字迹,狷狂飞舞,整齐工整都有,仔细看末尾的落款,却多为历届进士之名。
    酒楼的东家很聪明,早些年凡是与会之中他觉得有才能的人,都会默默赠送银两,只需考生中了进士来回馈一首题诗便可,后来宣扬出去成为一方美谈,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考生。
    如今已然形成了规模和惯例,不少慧眼识珠的大臣贵人也会来此旁听,寻找可塑之才,或笼络,或结交。
    每隔两日,鲤跃楼便会邀请有名望的大儒出题,引诸多才子各抒己见,或谈国事,或议民生,大齐对读书人多有宽容,这般谈论朝中之事是不会论罪的。相反若有点睛之论,甚至能直达圣前,提前得到垂青,也不枉这数十年寒窗苦读。
    是以对自己有信心的考生都会来参加,几乎场场不落,这鲤跃楼也就人满为患。
    帝王出行自然不是随性而来,鲤跃楼里早已经有人占了座,却是二楼一个半开放的雅间,可以一览堂下情形,而下面却难见到雅间内真容,萧弘他们走进里面,定睛一看,却是谢阁老坐在一旁。
    “见过皇上,见过英王。”因为微服,谢阁老便只是起身拱了拱手,没有行大礼。
    天乾帝笑着摆了摆手,“在外,无需多礼。”
    “爹,你们是打商量好的?”萧弘坐下来问道。
    “今日懒得看折子,出来散个心,谁想你也要跟着过来,那便来吧。”
    乱说,不是你让陪着出来吗?萧弘腹诽着,不过谢阁老面前,不好拆他爹的台,萧弘只能转了话题道:“今日好像书生特别多,怎么了?”
    谢阁老道:“今日岳山居士出议题,言才情最佳者,他便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
    天乾帝点头,“原来如此。”
    萧弘也煞有其事跟着点点头,可捡起杯子喝了口茶后,却问,“岳山居士是谁?”
    天乾帝抽了抽嘴角,看向谢阁老道:“让卿看笑话了。”
    谢阁老笑道:“殿下性情中人,不好文墨,不知道是正常的。岳山居士是洪和年间的状元,乃岳山书院创始之人,一生授业传道,桃李满天下,多有弟子在朝中为官,在士林之中很受尊崇,是真正学识广博之人,老夫也愧为不如。”
    “好像挺厉害的,多大年纪了。”
    谢阁老思索着,“耋耄之年,老先生快九十了吧。”
    萧弘吃了一惊,“这么大年纪了,教的动学生吗?别刚收了徒,就那啥了……”
    “弘儿,怎么说话呢?”天乾帝瞪了萧弘一眼,“老先生仙风道骨,自是延年益寿。”
    萧弘感慨道:“这倒是,这辈子能活到他这个年纪我就知足了。”
    天乾帝觉得萧弘有一句说的很对,自己要是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他这张没把门的嘴,亏得是他儿子,不然非得被套麻袋打死不可。
    谢阁老在今日之后,对萧弘的感官彻底改变,便多有宽容。
    他说:“冲着老先生的名望,哪怕只是一日的学生,想必天下读书之人也心甘情愿。”
    天乾帝极为认同,“正是如此。”
    正说着,书生们齐齐就坐,安静了下来,便有一位身着岳山书院特有的青衫衣袍的男子走出来,开了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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