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部分阅读
的一家酒吧,坐在吧台上,要了酒,一种她以前喝过的辣辣的鸡尾酒,一仰而进。一连四杯,都这样一仰而进,直看得那年轻的酒保目瞪口呆。酒精使她敏感的神经得到了暂时的蒙蔽,连听觉视觉都有些麻木不仁了,那痛彻一时的神经末梢也被消磨得迟钝起来,但心里的感受还是万分的难过,那无着无落的滋味,依然挥之不去。
有人过来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回头,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粉脸,眼睑上还涂了莹光闪闪的彩油,她张开了嘴,一时叫不出声来。那人诡秘地一笑,说:
“哟,不认得我啦”
林星并不是第一次喝酒,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醉过。酒吧里那一直不停的摇滚,将一种幼稚而又做作的疯狂,强加于人地灌满每个角落,唯独林星充耳不闻。在色彩万般的视野中,那张涂脂抹粉的嫩脸占据了中心的位置。她的记忆尚未彻底混沌,听得见自己还能准确地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艾丽”
“嘻”艾丽笑眯眯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怎么也喝酒啦”她环顾左右,问,“你一个人来的还和吴晓在一起吗,是不是早就分手啦”
在艾丽看来,一男一女互相厮守怎么能超过半年呢。女人天生善变,男人本性无情。g情相恋本来就只存在于瞬间,非要强求永恒才小儿科呢。这一点艾丽一直想得很通:能把瞬间变成永恒的,只有童话。
林星没想到在这儿能见到艾丽,她半醉半醒地,恍如隔世。她吃力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关于艾丽的那些线索:“你到哪儿去了你不是去外地了吗”
艾丽说:“对呀,我去了趟上海,不行。人生地不熟,赚钱还是北京容易。再说,我也不喜欢上海人,没劲儿。上海男人一个个的全都小里小气的,给钱也不大方。”
艾丽脸上的油彩,在林星眼里已经糊涂一片,像是一个戴了五彩面具的鬼魅。林星疑是梦中,可彼此的对话,却都清晰无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你干吗到上海去,是不是我公公让你去的,他给了你钱让你去的”
“你公公”艾丽半懂不懂,“你是说吴晓的爸爸”
林星口齿不灵地,笑道:“对了,我和吴晓结婚了,还没告诉你呢。”
艾丽半信不信,但并不妨碍她用一种无比羡慕的表情表示祝贺:“哇行啊你,我早就说过,就是吴晓不这么漂亮,你跟他也不吃亏的。”
林星歪斜着身子拉住她,不服气地逼问:“你不就是说,我高攀他了嘛我有病,所以我配不上他,是不是”
艾丽的惊羡倒像是真心实意的:“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将来就是中国最富的女人了,我告诉你,他爸爸可不是一般的有钱”
林星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醉了,她继续着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追问:“他给了你多少钱你说,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艾丽看她,答非所问:“哎,你今天可是真喝多了,你生这种病医生让你喝酒吗”
林星抓住艾丽的肩膀不松手,怕她跑了似的,“你说,阿欣是怎么死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告你们”
艾丽把她的手拉下来,翻着眼睛说:“你告我,那不是等于告吴晓的爸爸吗你不是说你和吴晓都结婚了吗那不等于是告你公公了吗你没事吧”
听到吴晓、听到结婚、听到公公,听到这些看起来幸福实则悲伤的字眼,林星哭了,哭出了声。周围人都看她们,那眼神既同情又漠然,既有点好奇又不无鄙夷。像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喝醉了在酒吧里痛哭流涕,不是被男人甩了又是什么艾丽在一边劝她:“别哭了别哭了。你今天喝了多少呀人家刘文庆又破财又失恋,赔了夫人又折兵,花钱买醉还有个由头,你一个刚结婚的新娘子,又找了那么有财有势的婆家,没事偷着乐去吧,你哭哪门子呀。”
林星越哭越止不住了,她想把肚子里的委屈全倒出来,可脑子乱成一片,不知该怎么说。“不,他让我当他的儿媳妇纯粹是利用我他让我进吴家的门,同意吴晓娶我,给我钱,给我治病,接我去吃饭,让我出国,全都是为了利用我、全都是交易要不是怕我去告他们,他们才不会要我”
艾丽拍着她的后背,一面让她把哽咽顺到肚子里去,一面推心置腹谆谆劝慰:“得了吧,我都不告,你告什么呀。再说,告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一告不是全没了。再说,吴晓能同意吗你要是真想跟他一辈子,你还怎么告傻不傻呀你”
林星没办法反驳艾丽,她们之间很难有什么争论,因为她们完全不是一路人。在艾丽看来,只要物质上得到了满足,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烦的事呢。连林星有时候都觉得,还是像艾丽这种活法比较简单,吃饱了不饿,睡足了不困,多么容易快乐。这年头对精神和道义太讲究的人,早就不合潮流了。她现在既是吴家的媳妇,那么用吴家的钱去治病、去透析、去打蛋白血清,全都理所当然;她为吴家遮丑说好话,也理所当然。要是媳妇把自己的公公告上法庭,反而还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呢。再说,告完了她的病怎么办没有公公的钱她就得死
她不怕死,死就是再生。可再生之后还能碰上她的爱人吴晓吗吴晓还会爱她吗想到这里她怎能不泪流满面,怎能不留恋此生
艾丽扶着她,走出酒吧,为她叫了出租车。她说你别再喝了,回家去吧。我不能送你,免得让吴晓看见了告诉他爸,我是答应了他爸离开北京的。我反正也不回你那儿住了,我另外找了个地方。房租你也不用退我了。有事你就呼我,啊。
出租车把林星拉回了家。她醉悠悠地进了胡同,整条胡同静无一人,只有她踉踉跄跄的脚步。进了家门,她先在卫生间里吐了个够,抬头看镜中的脸,枯槁如鬼。摇摇晃晃,走出卫生间,头痛欲裂,但她还是想起来去翻自己的手包,翻了半天翻出了那张名片,是那老警察留给她的名片,上面除了姓名、电话、呼机、手机之外,还有头衔,什么刑警队副队长之类。她这时脑子清醒多了,思想也镇静多了。她把那张名片又收回到包里,妥帖地放在包里的夹袋内,以防弄丢。她想,她必须得等吴晓回来。他是她的丈夫,是这个家的男人,是她的主心骨,她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和他商量了再说。
整整一夜她没有合眼,没有一点困倦。她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吴晓回来。一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阿欣为什么会死,刘文庆为什么会死。他们和吴长天,本是不同的阶层,有着天壤之隔,没有利害冲突。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仇恨纠葛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她没有起来,将近一整天都这样躺在床上。房间里的阳光一点点地移动,在下午日斜之时,她从床上爬起来为自己煮了半碗面条。她并没有胃口,只是觉得要维持住体力,不吃不行。
她的注意力始终被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牵动着,有很多脚步很像是吴晓的,却没在门前停留便匆匆而过。每当听到楼上楼下别人的家门开关的声音,她就经历一次心情的绝望,直到另外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她才会凝聚起新的期待。这样的煎熬周而复始,直到天黑。
吴晓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的。当听到他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时,林星噌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门前。吴晓刚把门打开,她就扑上去抱住他。她真想在他怀里好好哭一场啊,但她忍住,她不想在他刚一回来就哭哭啼啼。也因为她近来隐隐察觉吴晓对她的眼泪好像有点烦了,他当初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的坚强和看上去那么老练成熟。
吴晓也抱了她,用还没有胡须的嘴,亲了她苍白的双颊。粗声问:“想不想我”林星不去回答,只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他,用力感受他胸口上的跳动,她需要用这样的方法来确认他们共同的存在,和他们这个家的存在。
两人抱了半天,吴晓说:“我脏死了,我得先洗个澡。”林星松开他,跑去为他准备毛巾和香皂。他们搬到这儿以后还没买热水器呢。林星一般是去单位洗,吴晓洗澡则上他的哥们儿家,夏天到了他才在家里洗。年轻男人的肌肉是不怕冷水的。吴晓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我本来想先回一趟我家,先把澡洗了再回来,后来一想,那就太晚了。”林星接着他的脏衣服,没有做声。她知道京西别墅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冲浪浴缸,是德国进口的。在那儿洗澡还有各种各样的浴液香波浴盐浴泡和香水,还有又厚又软取之不尽的长毛浴巾。
虽然是盛夏,但洗冷水澡仍然需要一鼓作气。吴晓很快就短裤赤背地从卫生间里出来,皮肤被冷水激得发红,他快速地用干毛巾擦着头发,他擦头的动作也表现出一个青春男子的虎虎生气。林星觉得到了应当开口的时候了。
“吴晓,你累吗”她问。
“有点,我们昨天就没怎么睡。”
“我昨天也没睡。”
“为什么你这个病可不能失眠熬夜。”
“我一直在等你,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又是什么事,是不是昨天医生又说什么啦我让你打蛋白血清你打了吗”
“刘文庆,昨天死了。”
“刘文庆,死了”
“他死了,是让人杀死的”
吴晓可能觉到了某种寒意,他套上一件汗衫,吃惊地皱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还有艾丽阿欣她们,他们是不是搅到黑社会里去了”
“他死的时候,我在,我是亲眼看着他被人杀死的。”
“什么,你亲眼看见的你看见凶手啦”
林星点头:“我看见了。”
“在哪儿杀的你怎么会看见的到底真的假的”吴晓惊讶得无以复加。
林星真不知该怎样描述昨天下午那个杀人的现场。她的脸禁不住有些哆嗦,那楼梯上点点滴滴的鲜血,那比想象不知恐怖多少倍的子弹出膛的声音,还有刘文庆在楼梯上抽去了筋骨的翻滚全都历历在目。她说:“我看见他了,他杀了刘文庆,他又要杀我”
她终于哭出来了,把久压在胸膛里的所有的恐惧、厌恶,统统喷发出来。吴晓上来抱住了她。
“你怎么啦你慢慢说,凶手抓住没有”
林星摇头,她哭得声噎气短,只剩下摇头。
吴晓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去卫生间替她拧了湿毛巾,让她擦泪,等她彻底平静下来,才开口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杀了刘文庆你和刘文庆在干什么因为什么事要杀你们”
林星竭力让自己的喘息平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因为刘文庆知道阿欣是怎么死的”
“他怎么知道阿欣是怎么死的”
“是艾丽告诉他的。艾丽跑了,所以他们就杀了他。”
“他们是谁你说的他们是谁”
林星看着吴晓,她的心都在抖,声音几乎变了调:“是李大功和和你爸爸”
吴晓看了她半天,他笑一下,声音却是哭腔:“你,你是不是受刺激了林星,你说什么呀”
林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让吴晓看看里面那只粗大的金戒指,她急得声音都尖细起来:“吴晓,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李大功杀了刘文庆,因为刘文庆知道,阿欣是你爸他们害死的”
吴晓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不知是哭,是笑,还是生气,“我早跟你说了,刘文庆的话你干吗还这么相信他赌输了,破产了,喝醉了,他说的话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你也不想想,艾丽是什么人,阿欣是什么人,她们的话有几句是真的我爸和这些人认都不认识林星,我求你别老这么恨他好吗,他已经向你低头了你干吗这么不能接受他你的报复心干吗这么强”
吴晓的声音越说越高,林星也抬高了声音,他们谁也不管这已经是夜深人静:“刘文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是亲眼看见的我亲眼看见李大功打了他三枪他从楼梯上滚下去,我亲眼看见的要不是我藏起来他也会杀了我吴晓,你知道吗他也会杀了我他要是知道我看见他了他还会来杀我的”
也许吴晓从她的表情上看到,她说的不是疯话,他仓皇地退了一步,本能地抵抗:“李大功为什么要杀他就算是李大功杀了他,和我爸又有什么关系”
林星让自己把声音放低,她刚刚意识到他们的争吵会被左邻右舍隔墙听去,她放低声音说:“昨天晚上,你爸叫我去吃饭,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他在暗示我,让我别学刘文庆。他说刘文庆死是因为他不守规矩,如果我也不守规矩,我也一样得死这就是你爸说的,就在昨天晚上,就在颐和园的一条船上,你爸亲口对我说的”
吴晓傻呆呆地,不知所措,他愣了半天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这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我绝对不信”
林星看得出,他是信了,只是心里害怕它是真的,他害怕这是真的她颤抖着说:“吴晓,你知道吗,有些事我们都不愿意相信,它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得出来的,特别是,特别是发生在我们最亲密的人身上。可你仔细想想,艾丽跑了,阿欣死了,你爸找我要我作伪证,他因为这个才突然承认我了,才要出钱给我治病。刘文庆知道了阿欣的事,李大功就去杀了他。你自己想想吴晓,难道这些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
吴晓在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捂着眼睛,他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不,不,不,”他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林星便住了嘴,她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她想安慰他可不知该说什么话。
终于,吴晓静下来了,深深地吸着气,良久,才说了句:“真是疯了”
林星抱住他,她又难过,又害怕,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像在一个孤岛上,四面汪洋,无路可走。
吴晓闷声问她:“你打算怎么办你和谁说了吗”
林星说:“没有,我一直等你回来要和你商量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是两条人命的事,我们瞒不住的”
吴晓说:“我明天就去问我爸,看是不是你说的这回事。我得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林星说:“你去问他,他会承认吗”
吴晓说:“那至少也应该听听他怎么说吧也许他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光靠分析下结论”
林星说:“吴晓,明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你爸。要么,他去自首;要么,他把我杀了;要么,我们就得去告他,没有别的路了”
吴晓面色惨白:“他是我爸爸,现在也是你爸爸,怎么调查他是公安局的事。可我们是他的孩子,我们哪能告他去呀”
林星说:“那我们也得劝他去自首啊,自首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吴晓说:“既然你知道,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你让他去自首不就是让他去死吗”
吴晓的话让林星心惊肉跳,她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吴晓,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你是想让我替他隐瞒吗”
吴晓不敢看她,他回避了她惊愕的目光,说:“如果,他是你亲生的爸爸,是最爱你,你也最爱他的爸爸,你会怎么样你会告他,还是帮他”
林星说:“我应该帮他,可是人生在世,总得有个是非吧。你知道吗,我过去特别崇拜你爸,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人格伟大的企业家。他同意不同意咱们俩的事都没什么,他该伟大还伟大。可现在,现在他杀人啊,这种事你让我怎么帮他我知道中国人最讲人情了,人情大于一切,可你让我和你爸这样的人在一起,让我们成一家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我心里真的没法接受。如果我们明明知道他杀了人还替他瞒着,那我们这一辈子,这一辈子心里头怎么过呀”
林星把自己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了,吴晓听着,低头沉默。林星说:“吴晓你说话呀。”他不说话,双手抱着头,就是沉默。林星说,“明天我们去找他,劝他去自首。如果你想替你爸瞒着的话,那就让他把我杀了吧,这就算我做媳妇的对得起他了。”
她问吴晓:“这样行吗”
吴晓不答。
她说:“吴晓你恨我吗”
吴晓不答。
她说:“吴晓你干吗不说话,你恨我你就说出来”
吴晓不答。
林星哭了,捂着脸抽泣着走进卧室。她听到身后门声响动,回头看时,吴晓已经跑出门去。她喊了声:“吴晓,你去哪儿”回答她的只有楼梯上混乱的脚步。她顾不得穿鞋就追出去,追到街上看见吴晓在前边大步走,她小跑着跟在他身后问:“吴晓,你要去哪儿”吴晓不理她,闷着头往前走。林星身体摇晃着,她已经心力交瘁,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她扶着墙站住,然后慢慢地蹲下来,她难受得泣不成声:
“吴晓”
吴晓站住了,回过头看她,他看到她坐在墙根的地上,脚上连双袜子都没穿。他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她哭着说:“你要上哪儿啊”他一言不发地把她背在背上,走回了家。
到了家他把林星放在床上,用湿毛巾帮她擦着满是灰土的赤脚。林星一把抱住他,怕他再跑似的,紧紧地搂着,不放手。这时,吴晓终于开了口。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我爸。”
夜已很深,他们躺在床上,背对着背,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林星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昏沉沉地,无法抗拒睡魇压来。她仿佛只合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清薄的晨光,朦朦胧胧的,雾一样。这时她发现,薄雾倾泻的床上,已经没有了吴晓。她冲外边喊:“吴晓”回声依稀。她的心怦怦跳着,赤脚跑到客厅,又跑进卫生间和厨房,他们小小的家其实一目了然,吴晓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吴长天来说,这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从颐和园出来,他先让车子送林星回了家。他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黑暗无灯的楼门口,才给李大功打了电话,让他把梅启良送到党校后,马上赶到京西别墅去。
昆明湖赏月是他三天以前就和梅启良约好的。他之所以临时决定叫上林星,就是想让梅启良见见自己的这位儿媳妇。无论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他都必须尽快让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子,如果所有人对她都毫无认识的话,今后万一她真的做了自己的证人,岂不成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物。
在约梅启良赏月的电话里,吴长天佯作顺便地,说了公安局来了解阿欣情况的事。由于他的轻描淡写,梅启良果然并未重视,而且在电话里还主动谈到了长天集团产权界定的问题。说材料他已经看了,其中还存在不少缺憾,在他向市里其他领导就此事沟通看法之前,恐怕还须再做些修改。吴长天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说等在颐和园见面之后,再细谈。他心里暗想,梅启良对此事的态度之所以变得如此主动用心,也许正是因为阿欣这件丑闻的压力所致。中国人之间说到底还是一种交互式的关系,原则和规则人人都能说会道,每个地方每个单位也都是一套一套,但真正做起事来,帮不帮忙还是要看相互的关系,一切依情形办,因人因事而异。你给我一束肉,我就还你一袋米,自古已然。他吴长天在梅启良仕途的关键时刻,替他顶了招妓陪舞这个雷,用意是尽在不言中的,岂可大恩不谢梅启良应当清楚吴长天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他在产权界定这件事上能够投桃报李。
约过梅启良之后,吴长天自己也没想到,就在这三天之内,情势急转直下。就像身上的一个生了很久的脓包似的,突然以他未能预见,而且无法控制的速度烂出了头。那个敲诈者的再次出现,一下子将他们逼上了虎背。即便如此,他本来也只是计划用五百万元的现金这样一个巨大的诱饵,引蛇出洞。如果能摸清那个家伙的真实面目,就不怕他没完没了地再生事端。因为如此巨额的敲诈勒索,也是重罪掌握了他的面目吴长天也就握有了一份主动:要么你我相安无事,要么大家同归于尽。但他万没想到他的忠臣李大功,在成功地引出敲诈者并跟踪到他的住址之后,竟用一支不知道从何时何处弄来的手枪,擅自做主把那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灭了口。这一下麻烦大了,整个事件的性质由此发生了变化。从法律上说,阿欣之死死于疏忽,属于一种过失。而敲诈者之死则死于谋杀,完全是一种故意。他到现在才认识到自己用人失察,竟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李大功实在是匹夫之勇,不足以谋大事
更为可笑的是,李大功杀了敲诈者之后,并没有马上回来向他报告,而是先驱车去了白塔寺,烧了三大把香,拜了一大堆佛,捐了五百块钱,还求了一支上上签。也许李大功这种人拜完佛心里就能好过些、踏实些了,就以为可以平安无事了。看来迷信足以阻断一个人的理智。李大功从白塔寺回来让吴长天痛骂以后,仍然执迷不悟,居然还让吴长天也去找个庙拜拜佛,求个太平,真是无知透顶
李大功劝他信佛已非止一两日了,可吴长天想,你杀了人,烧几炷香,磕几个头,捐几枚大洋,就想得到佛的原谅和保佑,以这么小的代价,求那么大的报酬,佛祖如果有灵,会这么便宜吗无论善恶曲直,只要拜拜佛,给佛塞点钱财,佛就有求必应,那这样的佛也会有神力吗吴长天并不迷信佛教,在他以往的认识上,大凡宗教的宗旨和用意,只是劝人为善,净化心灵罢了。如果你坚持积德行善,就有资格盼着善有善报;如果你真能净化超脱,身在乱世也就处乱不乱了。所以,烧不烧香、磕不磕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心诚则灵,守善则近佛。
像他们这些人,离佛都远着呢
李大功的鲁莽和愚昧,彻底激怒了吴长天,他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气恼。这件事,几乎每一步都是李大功走僵的,几乎每一步都要他出来为李大功一一善后。现在,他终于去杀人了。杀人,何以善其后呢李大功在白塔寺求到的那支上上签,让他有恃无恐地竟然反过来安慰吴长天,“放心吧吴总,我进去出来都没有人碰见,我保证没留下任何痕迹。再说,公安局怎么也不能往咱们身上想啊。”
晚上,登上了昆明湖的龙舟,眼中是宁静的湖山月色,耳边是船舷击出的单调水声。微风送爽,带出几分思古之幽情。吴长天心神略定,提醒自己不要风声鹤唳,乱了阵脚。他怎么想得到在饭后的船头,他的那位刚刚过门的儿媳,他为应付今后不测而特地设下的这个证人,竟会成为李大功持枪杀人的一个活生生的幸存者和目击者
他几乎记不清当时他对林星都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隐讳地做了些威胁和暗示吧。她当然是听明白了。可吴长天自己在精神上,却接近了崩溃的边缘。从颐和园回到京西别墅,他把从党校回来的李大功叫到自己的书房,发着满腔的恶气,告诉他天网恢恢。他让李大功赶快想办法,赶快把事态控制住,他也知道,李大功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莫不是还要把他的儿媳妇也灭了口不成李大功手足无措,无以为答,张皇地说:“要不要叫郑总来这事我事先问过郑总的,郑总说让我看着办。”吴长天吓了一跳,心里有点痛恨郑百祥,也更加认识到郑百祥和他确实不是一路人。他板着脸摇头。天已经很晚了,如果郑百祥半夜三更匆匆忙忙赶过来让保姆看见,搞不好将来又是一个不利的旁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李大功明天一大早约上郑百祥,他们三人另找地方出去谈。
第二天早上,他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谈了眼下的局面。谁都明白事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了。杀了敲诈者,本以为灭了这个活口,不料又出了个新的目击者。好像一个随身的影子,总也甩不掉似的。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林星的表现上。这一点郑百祥和李大功的信心要大大高于吴长天自己。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你的儿媳妇了,从感情到理智,从亲情观念到现实利益,她会出去乱说吗会大义灭亲地检举吗应该不至于这样吧。但吴长天无法肯定地回答他们,他对林星始终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隐隐觉得她像一颗横冲直撞的小彗星似的,终有一天会撞到庞然大物的地球上同归于尽。
三个人商量了半天,为慎重起见,还是决定让李大功马上出国旅游,先躲一躲,看看林星有何动静再说。只要李大功安全,吴长天就不致被兜出来。郑百祥也就更安全了,因为林星和他,毕竟从未有过任何正面的接触。
有了这样的安排,吴长天依然没有踏实的感觉。夜里睡在床上,一直不能合眼。按照他的习惯,还是先把事情想到最坏的一步,然后脑子里有头没尾地设计了无数个应对的方案和可以采取的措施。但相对于可能出现的局面,都有点隔靴搔痒、杯水车薪之感。凌晨四点,电话响了,响得尖锐震耳凶险万端。他心跳着,接了,电话那边是儿子的声音。他问:“吴晓,怎么这么晚打电话”问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答案。儿子的声音很哑,哭过似的。他说:“爸,我要找你。”吴长天说:“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儿”
平时这个时间,吴长天还在梦中,所以他从未留意过夏季的天会亮得这么早。当他驱车赶到长安街西侧的中国银行新厦时,还不到凌晨五点钟。儿子和林星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条古老的小街里。这里没有人。他穿过用楼体构成的凯旋门似的大门洞,进入到中国银行那四面是楼的中庭广场。还未冒出地平线的阳光是暗灰色的,作为黑夜的过渡与白昼的引子,正在缓慢地由深变浅。儿子已经来了。这围城一样的中庭广场除了儿子孤零零的身影外,没有一点人迹和声音,就像一个太空时代的壮观的废墟。
他向儿子走过去,儿子站着没动。他迎着儿子目不转睛的注视,感觉这几步路特别的漫长。终于和儿子近在咫尺,父子二人都未开口,互相凝视就已心照不宣。“围城”之外,长安街头,早行的汽车高速驶过,车轮的长啸震撼着心魄,那声音使吴长天仿佛置身于一个科幻的时空隧道,蓦然回到虽然贫穷但心平气和的二十年前。回首往昔他备感温暖,他看到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儿子从小就敦厚、内向、老实。他的声音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才变得如此成熟和粗重,像调慢了速度的留声机发出的沉闷的低吟:
“爸,您杀过人吗”
吴长天摇着头说:“我没有。”
儿子沉默下去,再问:“爸,您爱我吗”
吴长天眼睛有点湿润:“我爱你,儿子。”
“如果我杀了人,犯了罪,您会怎么办会把我藏起来吗会帮我逃跑吗还是把我送到公安局去,大义灭亲”
吴长天同样沉默良久,才平静地回答儿子:“我会劝你,让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后,我会永远永远地为你祝福。”
他看到,儿子眼中泪光一闪。他反问:“你呢儿子,如果爸爸有这种事,你怎么处置”
儿子的嘴哆嗦着,声音也有点哽咽:“如果能把你藏起来,我会把你藏起来的;如果能逃跑,我会帮助你赶快逃跑,逃到远远的,没人的地方去如果,这些都不可能的话,我会劝你,让你自己到公安局去,去自首。然后,然后我永远永远地,祝福你”
吴长天的脸有些扭曲,但没让眼泪落下去。他上前把儿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想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又想嘱咐儿子几句;还想给儿子留下一个祝福但都未开口,一切语言在此时都显得极其多余。
他松开儿子,然后就转了身,往“围城”外面走去。他听到儿子在身后说了句:“爸,我想帮你。”这是儿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脸上终于热泪横流,让他无法回头。他一步一步走到长安街上,长安街的黎明是壮观的,没有行人也很少车辆,他好像第一次体会到长安街空旷时原来是如此的宽广。很多常见的事物当你换一个场合从另一个角度审视它时,才会发现它的原貌和本质。
他的汽车静静地停在路边,在整个城市都未苏醒的时候,不会有人来管。他钻进汽车,用车载电话分别拨通了李大功和郑百祥的家,约定了见面的地方。
然后,他发动汽车,驶往他们的相约之地。他想听听音乐,试着打开车上的录音机,果然有一盘磁带在里面。那是儿子不久前送给他的一盘磁带,里边有儿子自己录进去的一首萨克斯曲,名叫天堂之约。那曲子开头一段的旋律就是那么流畅动听,把人对天堂的想象和期望描述得既平易又高尚。那充满了终极关怀的安宁和平静,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诗意的境界。他想,儿子真是个好孩子,他应该,也一定能够抵达那个境界
吴晓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尚未大白。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门,竭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在穿过客厅往卧室走的时候,才发现晨光中林星的剪影。林星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和吴晓的目光相碰,又看着他眼神回避一句话不说地,低头走进了卧室。
林星跟了进来,她小心地问:“你上哪儿去了”
吴晓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林星知道这时候是不宜话多的,她和他一样,心里都乱得没了方寸。她尽力地,保持了面上的平静,到厨房去做早饭,一边做一边屏息听着卧室的动静。当她把简单的早饭摆在桌上,走进卧室想招呼吴晓过来吃的时候,吴晓还一动不动地闷头坐在床沿上呢。那个样子让林星的心都疼碎了。她走过去跪下来,抱住吴晓的双腿,说:“吴晓,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心里和你是一样的。可咱们家你是男的,你得带着我把这一关闯过去。你别这样了,我们得坚强一点”
吴晓不抬头,林星看不见他眼中的泪光。她使劲儿揉搓着他的手,好半天他才像是渐渐有了知觉似的,手指动动,透出一丝微薄的力量,和林星的双手感应了片刻,然后,他抽出胳膊站起来,走到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林星连忙过来帮他盛上粥。粥是她现用高压锅煮出来的,很香,他们面对面坐着,默默地、机械地,喝着碗里的粥,粥烂得恰到好处,但谁也没有半点胃口。
喝了粥,桌上的面包谁都没动。林星收了碗筷,看着在餐桌前枯坐的吴晓,试探着问:“咱们去吗”
吴晓依然沉默着,站起来穿衣穿鞋。他们锁好门,下了楼,走出了胡同。城市的街头刚刚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波喧闹。他们登上一辆红色的夏利,加入到越来越拥挤的汽车的川流。四十分钟后,他们在京西别墅的门口下了车。别墅的大门阒然紧闭,院墙里鸦雀无声。林星看一眼吴晓,上前按铃。开门的照旧还是那个保姆,睡眼惺忪地对吴晓说,你爸爸不知道是昨天半夜还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上午可能直接回公司了吧。你们进来吃早饭吗吴晓和林星都没有进去。他们又搭车前往长天集团北京公司的大楼,到达时刚刚过了上班的钟点。在吴长天办公室的门外,一位秘书告诉他们,吴总刚刚来了电话,说是今天不舒服,要找医生看看病,不一定来了。吴总生病你们不知道吗没跟你们说吗秘书竟然反问他们。
林星听罢,转脸去看吴晓,吴晓面无表情。两人默默地下了楼,站在楼门口,茫然不知去向。一辆汽车驶来,在楼前停住,车上下来两个人,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其中一个突然叫了林星一声,林星定神一看,心里有点发慌,她没想到在这儿会遭遇上那一老一少两个便衣。
“哟,你们在这儿。”老便衣堵住他们说,“这是吴晓吧,正好,我们正想找你们呢。”
林星和吴晓,全都束手就擒似地看着他们。
便衣警察们找来公司的工作人员,打开了一间空着的会议室。就在这间会议室里,老警察问,小警察记,开始了对林星吴晓二人的br 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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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第14部分阅读在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