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
“您小心。”
看旁边贾母身形一歪, 文皎忙伸手搀扶。
贾母稳住身子,一阶一阶下了台阶,在平地上站稳, 面向苏夫人道:“今日多谢夫人盛情款待……”
见贾母心情仍未平复, 文皎一笑,伸手请道:“天晚了,我也不多留您了。从这里出去到门口有段距离, 请您坐轿回去罢。”
贾母点头, 又和苏夫人互行了礼,被搀扶着上了轿。
苏夫人说过的话, 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响起。
“老夫人, 我知道,您是贾夫人的母亲, 如今如海得封国公,只有我受封国公夫人诰命,享受尊荣富贵, 贾夫人却还是二品夫人诰命, 您心里不痛快是应当的。”
“只是贾夫人已经去了十年了。十年前, 如海是两淮巡盐御史,又有右都御史的衔儿, 贾夫人也受封正二品诰命夫人。”
“但后来圣上赐婚, 我到了林家,如海正是办私盐一案的关键时候。两千多万两白银,您也知道是什么分量。这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整整两千多万银子, 甄家积攒了岂止十年二十年?一个不甚, 他就有粉身碎骨之忧。”
“成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妹夫, 有了承恩公这一门新岳家——我不是说如海能为不够,只是您想来也明白,我今日就有话直说了——有了这一重身份,皇上才好放心重用如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川陕甘出了事,皇上为什么点了如海去?边境虽然危险,却也是机遇。若不是皇上万分信重的人,这机会怎么会到如海身上呢?”
“老夫人,我和如海成婚这些年,于家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养育孩子,从上到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海办案办差时,我从未叫家里的事扰过他半分心神。”
“于家外,这些年我提拔族中子弟,与各家来往,广结善缘。如今林家比之八年前,亲朋不知多了多少。”
“我自认这楚国公夫人的名头我当得起。而且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当得起。”
贾母不知道当时她是什么表情,她只记得日头西沉,苏夫人的眼中却一直明亮如星。
“我知道您心里看我不痛快,但我能拍着良心说,我绝对没有一丝地方对不起您,对不起贾夫人,更没有对不起过玉儿。”
“我和如海成婚乃是圣上赐婚。那时如海已经出了妻孝,这婚事并不是我抢了贾夫人的。”
“我入了苏家族谱,乃是名正言顺的苏家二小姐。我自己聘金聘礼连上嫁妆十来万,贾夫人留下的嫁妆东西,我一文没动,早早就全都给了玉儿。”
“玉儿五岁上没了亲娘,我是做后娘的,自认做得比亲娘也不差什么了。玉儿身子不好,我求了姐姐请姜院使给玉儿诊治,又求宋国公荐了习武先生来,给玉儿做习武先生。”
“玉儿身子没好那几年,她的每餐饮食都是我亲自挑的。她身边儿的人,从大丫头到粗使的婆子,我都一个个敲打过。玉儿要上学,我又求姐姐送来宫里的先生。玉儿好了,我教她管家的本事,从不藏私。如今家里上上下下,哪个敢不尊大姑娘的话?”
“玉儿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除了苏家之外,还有贾家是她的亲外祖家,我也没拦着过玉儿和您还有贵府上的姑娘们往来。”
“从来文武权臣相交是为人臣子的大忌,更别说结成姻缘。凉国公少年成名,天生将才,十六七岁就是正四品的将军,才到弱冠就率几十万大军灭了东胡。而如海是国朝大学士,又是户部尚书,几乎是位极文臣之首。”
“请您细想想,若不是因我的出身,玉儿和凉国公的婚事又有几分可能能成?”
“玉儿是好孩子,我打心里爱她,这些年做了这些事,不是为了今日对您表功。”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想来您也该明白。我为什么当了林家的家之后,有意要疏远您家?为什么我有这个底气?我一向顾着玉儿的面子和心,为什么又不和贵府上多来往呢?”
轿停了。
贾母睁开眼睛,看向她的手掌。
手掌上有深深的几个指甲留下的印记,还未消退。
轿外,老大家的带着琏儿、惜春、蓁姐儿、芃哥儿苗姐儿和婆子丫头们迎接。
贾母环视一周,见立在那里的人虽多,但能称得上是她的家人的,就只有老大家的,琏儿、惜春和三个孩子了。
自那件事之后,老二一家早就搬了出去。
老二这些年越发见老,头发胡子花白,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老二媳妇……不提也罢。
宝玉近些年苦读,虽然仍在府里读书,日日也来请安,却也就是请个安就走。环儿和兰小子也来请安,话比宝玉还少,不提也罢。
如今圣上下旨,赐了宝玉和庚晓长公主的婚事,婚期已经定在六月二十四。等宝玉完了婚,就该搬到长公主府去,隔几日能见一次,就是算多的了。
探春掌着二房的家事,纵是有心看她,来的时间也有限。
珠儿媳妇倒是算常来,毕竟她寡婶还住在府里住着呢。今年李绮参加中选,选中了在宫里做女官,她姐姐李纹今年十七岁了,想来亲事也快定下。
老大这几年一直推说身子不好——可能挨了皇上的三十板子,也确实伤了他的元气——连请安都对她少请。
凤丫头本是极亲她的,如今也能少来就少来了。
琮儿也是……和环儿兰儿一个样。
“都散了罢,回去罢,今儿我乏了,我这里不用你们服侍。”
贾母听见她的声音平淡的说道。
为什么要疏远贾家?
为什么苏夫人有这个底气?
为什么苏夫人一向顾及着玉儿的面子和心,却不和贾家多往来?
贾母看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自嘲一笑。
“我和您都是当家的人。一家之主,当知道一族之中,若族人都只顾着安享尊荣,从上到下享乐不了,底下人仗着从前的势,为非作歹肆意妄为,却无人上进,那离败落就不远了。”
“当局者迷。我时常怕自己有什么地方没顾上,留下疏漏,日日警醒自己登高跌重,不敢有一丝懈怠。”
“就算是如今成了国公夫人,家里也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排场起来。俗话说上行下效,若从我开始奢靡享乐,下头的人只有更过分的。不管是对孩子们,还是对下头的人,我也尽量公平均道。一个孩子有的,另一个也要有。赏罚分明,在我这里,就没有仗着老脸面犯了错儿能逃罚的。”
苏夫人说这话时,天边正被火烧云染成红色。霞光从玻璃窗子里透进来,贾母只觉得苏夫人头上金凤口中衔的珍珠晃得她眼花。
不然,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
苏夫人轻轻递给她一个帕子,语气也软和了些:“老夫人,到今日我虽才活了三十个年头,回想起来,却清清白白,并无愧对于人之处。”
“如今咱们做了邻居,您已经是古稀之年,身上必有许多是我能学到的。既然咱们往日无怨,近日也无仇,往后看在玉儿的份上,就好好儿做好邻居罢,别叫玉儿为难。”
苏夫人说她这一生问心无愧。
那她呢?
贾母的目光透过窗子,望向沉沉黑夜。
林杏和薛蟠的婚期定在了五月二十一。到了成婚那日,文皎特携三个姑娘到林昌家送林杏出阁,也是给林杏撑场面。
本来文皎怕英莲万一碰见林昌不快,想着她自己去就罢了,没想带孩子们。
可三个姑娘一齐过来,说也要一同去给杏妹妹添妆,文皎见英莲丝毫不在意,就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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