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螟蛉计划

      春雷惊起, 空山新雨。
    泥土中湿润的水汽融进微凉的空气里, 唤醒了沉睡了一冬的土地。
    万物在加速生长、复苏……
    一片碧绿的叶子打着转儿悠悠飘落, 轻盈无声地被穿廊而至的风送到落灰的墙角。
    一只绿色的虫蛹静静地安卧,不一会儿,那肥厚的身子动了动, 紧接着裂开一条细细的缝, 从里面爬出一只土黄色的细腰蜂……
    “看了许久,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脚步声传来,秦舞阳一回头, 只见太子丹站在他身后。
    “属下愚钝, 只看到两只虫子。”年轻的暗卫低着头,却换来其主人的一声嗤笑。
    “依本太子看,应该有三只虫子……”尊贵的男子径自上前, 一拍对方的肩膀,眼神里尽显鄙夷,“还有——你这只呆虫。”
    秦舞阳面露羞愧之色,却听太子丹双手负在背后,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说道:“诗经有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人们通常以为蜾蠃有雄无雌,没有后代,所以才将螟蛉的幼虫带回巢穴内,收为义子, 尽心抚育。可事实上, 蜾蠃将螟蛉抓回巢穴只是为了在其体内产卵, 那些虫卵孵化后,便开始以螟蛉为食。待母体被啃食得一具空壳,它们便破壳而出。”
    秦舞阳微微俯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可是属下不明白,这跟‘螟蛉计划’有什么关系?”
    太子丹突然停住,冷笑了一声,却并未作答,只说了句:“倘若荆轲在此,定能马上明白我的用意。”
    而后,他挥了挥手让秦舞阳不要跟着,独自一人提步登上楼台,默默眺望西天那一片浓墨重彩的云。
    ……
    秦舞阳脚步一顿,回忆被眼前的惨景打断。
    拂晓刚至,晨雾尚未散去,地上的尸体堆积如山,空气中依旧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提着剑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走过鲜血铺就的地面,直到看见晨曦下的那人,那个他追逐了半生、一心想打败的人。
    “真没想到,师哥对自己的同伴都下得了手!”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青莞,秦舞阳啧啧地叹了句,“当初你自告奋勇恳请主上让你去执行这个任务,说真的,当时我很担心,怕你到关键时刻会心软,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师哥当真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难怪主上对你如此放心!”
    破晓的微光笼罩着荆轲的全身,连两缕额发都染上了朦胧的幽蓝。他从树下一步步迈出,隐在树影中的面廓变得清晰:“我只是一如既往地执行任务而已,至于其它的,我从不考虑。倒是你,若再在这儿磨蹭,让少主和嬴政逃到了秦国人的据点,主上费尽心思谋划的一切就付诸东流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
    秦舞阳冷哼道:“师哥无须担心。嬴政重伤,少主孤身一人带着他是跑不远的。午后之前,我定会截住他们。”
    “但愿如此。少主机敏过人,希望你别露出什么破绽。”荆轲冷着脸,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丝温度。
    “破绽?能有什么破绽!为了不让少主识破暗卫们的武功路数,我特意交代他们只使用弩箭佯攻。至于这些杀手……”讲到这,秦舞阳踢了一下脚边的尸体,“不过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山匪而已!杀三人得千金?也不想想,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所以,主上命你协助完成‘螟蛉计划’,就是让你雇佣山匪去屠戮村民?”荆轲一针见血,看向秦舞阳的目光寒如坚冰,甚至令对方一度觉得他要对自己出手。
    “怎么,师哥刚刚亲手杀了与你协作多年,几度同生共死的青莞,现在反倒又对那些素不相识的村民起了恻隐之心?”秦舞阳抱着剑,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男子,心中却难掩愤懑。
    在他眼里,荆轲就是在装。
    暗卫只是杀人工具,至于为什么要杀人,杀什么人又或者应不应该杀人,那根本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
    他指使山匪屠村,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荆轲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这里的一切我自会处理。至于你在执行任务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我回去后,定会如实向主上和军师汇报……你好自为之。”
    荆轲说完,公鸡报晓的啼鸣传来,一声声嘹亮而绵长,响彻山野。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将东边那一片天映得通红。
    黎明,终于到来……
    “随你便,师弟就此别过!”话不投机半句多,秦舞阳望了一眼东方的天际,面色不愉的他一转头,扬长而去。
    直到确定对方走远,荆轲这才蹲下身,一探青莞的脉息,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这丫头虽然气息微乎其微,但脉搏还在跳动。
    果断点了对方身上几处大穴,荆轲掰开青莞的嘴,给她喂了一粒药,然后为其接骨。
    青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气。
    荆轲又将人半扶着坐起,自己则盘腿坐在其身后,开始为其输送真气。
    之前那一剑刺在对方的腋下三寸,此处为渊腋穴,若受到强烈刺激,便会使人头晕眼花甚至昏厥不醒,严重的会直接导致呼吸停止,形同死人。
    作为暗卫的他虽是奉命行事,却不愿对自己的同伴痛下杀手,几经思量之下才不得不冒险用这样的方法让青莞逃过一劫。因此,那一剑只是看上去很重,实则刺得并不深。
    荆轲输送的真气起了作用,青莞的睫毛微微颤动,轻盈如蝶翼,稍许之后,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随着意识逐渐复苏,青莞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热流沿着奇经八脉在体内循环了一遍,连同骨骼经络都被洗涤,周身都热乎乎的。
    荆轲收回内力,运功调息了片刻,起身走到了青莞面前。
    “为什么救我……”费力地抬起手腕,青莞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腕和一条腿都断了,然后被刺了两剑……按理说,自己早就死在荆轲的剑下了,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主上想杀了你,可我并不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青莞抬头望向他,一脸嘲讽:“你不是暗卫么,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阳奉阴违这一套?!”
    “我六岁时师从鞠武先生,习得一身武艺,若连手中的剑都无法听命于自己,还谈何执剑……”荆轲说着,缓缓背过身去,“你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从前的你已经死了。如今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与黄金台再无半分瓜葛……你,自由了。”
    “荆轲,你究竟什么意思!”青莞气急,呼吸牵动伤口,疼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自由”,什么“再无半分瓜葛”……他是要自己离开殿下身边吗?
    荆轲并未正面给予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既然你已恢复自由之身,从今往后便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这本就是少主的夙愿。你若真的体恤少主,便听我一言——从此远离她,不要再试图去接近她身边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说完,荆轲丢下一瓶金创药,提剑就走,不多一言。
    他刺的那一剑,最终还是化作了救赎。
    自此,她脱离了黑暗之海,原本无望的人生和命运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自己手中。
    此时已是旭日当空,青莞拾起药瓶,目送着那一抹修长笔挺的身影在晨光里渐行渐远……
    她知道,今日一别,便是后会无期了。
    公子弈身死,临风楼的余孽却未完全铲除。
    好在齐王建得知此事后震怒,国君对此上了心,官府再不作为就不像话了。于是第一时间将茶楼查封,楼内从管家、账房到随从、小厮一股脑全抓了,齐相后胜亲自审讯。
    几道“大菜”下来,那些人哭着喊着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的情况全招了,再加上太子丹回去之后燕国方面的施压,齐国朝堂开始肃清公子弈同党,不少高官显爵受到牵连,从都城到全国各地皆风声鹤唳,连同在江湖上曾被他雇佣的杀手都纷纷从齐国出逃。
    瑶光一剑解决掉最后一个官兵,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们七人连续不断遭到官府的追捕,光是今天就遇到了三拨。
    “大哥,这样下去不行啊!现如今我们几个就像过街老鼠一般,齐国我们肯定是待不下去了……都怪那什么傀子,钱没赚到几个,反倒平白惹了一身麻烦。”天权抱怨道。
    身为北斗七剑之首,天枢在如今这个紧急时刻显现出了领头人的沉稳与淡定:“中原辽阔,就算我们现在不能留在齐国,难道其它六国还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就是!”开阳双手抱剑,背靠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天下之大,还怕没有咱们的去处么!哪怕退一万步,咱们有一天要是真在中原混不下去了,大不了北上跟胡人做买卖,凭我们几个的本事还愁没饭吃?!”
    “你就那点出息!”瑶光轻轻踢了他一脚,虽说江湖儿女不惧艰苦,可若真的跑到胡人那些鸟不下蛋的地方,天天吹着北风吃着黄沙,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她宁愿死得痛快点。
    “我不就随便说说么,七妹何必当真?依我看,咱几个最多就是出去避避风头,等这阵子过了,不就可以回来了?”
    等开阳这句话说完,一向沉默寡言的天玑提出疑问:“那照你这么讲,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避风头?”
    开阳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要不,我们去七妹那儿吧。她家不是有个山庄吗?我们刚好可以在那住一阵子。”
    天枢转向瑶光,问道:“你的黄石山庄现在还有人吗?”
    杀手的行踪是绝对要保密的,一则为防止仇家寻仇,二则是为了不被官府通缉。
    瑶光摇摇头,眼神里有种淡淡的黯然:“早没人了……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劫难,我们家除我之外,其他的包括仆人和门下的弟子都被杀光,山庄早就废弃,无人问津了。”
    “那就问题不大,大不了我们费点工夫打扫一下,能住就行!”开阳表示这都不是事,总比风餐露宿强。
    见其余几人都无异议,于是天枢决定先离开齐国,再转道去韩国。
    七人继续徒步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现了一个岔道口,两条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通往何方。
    “大哥,前面有两条岔道!其中一条道上立着个木牌,上面写着——此路不通……”说话的是天璇,七人中数他眼力最好。
    “这是谁写的呀!”开阳不以为然,“是在提醒还是在恐吓咱们啊?”
    瑶光冷笑:“这还用猜,肯定是恐吓!不知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找我们的麻烦!”
    此时,天枢打破了沉默:“我觉得这十有八九是个圈套。有人故意在此处放个木牌,想引导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可他毕竟还是太天真了。老夫眼盲,心却没盲,这点小伎俩还是看得出来的。”
    “大哥说得对!不是说此路不通么?我们偏走这条路,就是不顺他的意!”天璇说完,几人皆表示赞同。
    一脚将木牌踢飞,七人大摇大摆踏上那条左边的岔道。
    不知走了多久,最前面的天权突然东张西望,嘴里也禁不住不停嘀咕:“怎么感觉越走越偏僻呢?路也越来越窄了……”
    身后的开阳用剑柄顶了他一下,半开玩笑:“怎么,害怕啦?官道不偏僻,你敢走么?!”
    话音刚落,天枢说了句“有情况”,其余几人立刻持剑戒备。
    前方的淡雾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天枢握剑的右手渐渐收紧,尽管看不见,但通过对方的脚步声和气息,他能够清楚地感知出对方有着深不可测的内力。
    “荆轲?”看到来人是谁后,天璇的脸一下子黑了,“没想到你这个不战而逃的鼠辈还敢找上门来送死!”
    荆轲一身黑衣劲装,标准的暗卫打扮:“送死的,是你们。轲已提醒过诸位——此路不通,然诸位仍一意孤行。看来,这也是天意。”
    “好狂的口气!”瑶光忍不住走上前,瞟了一眼荆轲的佩剑,似笑非笑,“哟,何时又换了一把?看这成色,估计又是哪家铁匠铺打的吧!”
    瑶光出言贬损,开阳必从旁附和:“七妹此言差矣!人家说了,杀人的从来都是人,不是剑……兵器什么的,不重要!”
    他故意这般阴阳怪气地说话,引得几人哄然大笑。
    “闭嘴!”天枢轻声呵斥了一句,并压低嗓音提醒道,“周围的地形过于狭窄,恐怕不利于剑阵的发挥,切切小心。”
    众人一听,立马恢复了正经,朝两边散开。
    天枢立于阵前,形成一个锥状三角,如弓矢的箭头一般直指荆轲。
    “荆卿不会以为,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北斗七星’剑阵就摆不开了吧?”天枢额前的两缕银发随风飘起,他凭着气息感受着荆轲内力的变化,慢慢拔出剑的同时身体微微前倾,足尖力道加重,暗中做好防御的准备。
    别的暂且不论,荆轲的内力明显比上次增强了数倍,此次对上,胜负实在难料!
    荆轲缓缓举起佩剑,朝前一指:“轲从未那样认为。”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反正一个将死之人的想法无足挂齿!”
    面对瑶光的冷言讥讽,荆轲只微微启唇:“既如此,那么轲便以一招‘飞火流星’来回敬各位。”
    随着这句话出口,七人的眼瞳里同时出现一道耀眼的剑光,先是聚拢,随后又迅速放大、扩散,映满整个瞳孔……
    风过,花落。
    叶碎,无痕。
    荆轲站在七人身后,收剑入鞘,不慌不忙。
    惊蛰已至,万物复苏。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引来了周遭的蝇虫。
    随着荆轲渐行渐远的步伐,那七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每个人皆无一例外大嶝着双眼,极度震惊的表情。
    自此,七星陨落,再无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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