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她没有说话——这个男人,也不值得她强忍着剧痛说话。她拿过床边的白板,慢慢地写下一行字:“好久不见。”
谢菲尔德顿了一下,低声答道:“好久不见。”
她擦掉白板上的字,思考了片刻,才接着写道:“你跟罗丝离婚了……”写到一半,她又蹙起眉毛,有些不利索和不耐烦地擦掉了,换成了另外一句话,“我跟约翰说,我还爱着你。”约翰是她现在的丈夫。
谢菲尔德看着这句话,眼中并无诧异,答得很平静:“玛莎,不要说笑。”
就像当初,他听见她爱上了别人一样平静。
玛莎忽然失去了和他谈话的欲望,用劲拍了一下电铃,把她的贴身女佣叫了进来。那是一个牙齿雪白、体型健美的黑人女佣。她神情严肃,走姿干练,提着医药箱走进来,扶着玛莎躺下去后,娴熟而专业地给她打了一剂镇静剂。
玛莎睡过去后,黑人女佣对谢菲尔德说道:“先生,太太有我们照料,您只需要在这里住到她去世那天,就可以离开了。您的房间在三楼,那里有书房、健身房和露天花园。艾琳小姐的房间在二楼。太太希望每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您能过来陪她说说话,除此之外,不会再麻烦您什么。”
谢菲尔德点点头,答了一声:“好。”
很明显,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陪伴。玛莎有丈夫,有儿女,有朋友,叫他过来,更像是让他旁观她热闹又幸福的人生。他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人活一世,怎么可能每个行为都有意义?
这是他年轻时对她的承诺,没意义就没意义吧。
就这样,谢菲尔德在玛莎的家里住了下来。
生活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一个可爱却聒噪的安娜。人生一下子回到了没有遇见安娜之前,他每晚十一点准时入睡,第二天六点钟起床,晨跑,锻炼,用早餐,看报纸,听雅各布报告公司和安娜的近况。
用完午餐,他和玛莎的丈夫约翰聊了会儿天。但他喜欢聊经济,约翰喜欢聊时局,并且对商人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是油滑老练的耗子,总是钻法律或政策上的漏洞。
两人聊了一会儿,发现隐隐有吵起来的趋势,便默契地闭上嘴,只抽烟,不说话。
他跟约翰没什么共同语言,和玛莎更加没有共同语言。玛莎早就料到这个情况,准备了一堆爱情小说放在枕边,让他读给她听。
玛莎知道,谢菲尔德最不耐烦看这些罗曼蒂克的小说,这相当于变相的惩罚。她却不知道,谢菲尔德爱上了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这些小说对他而言,不再是浪费时间的读物,变成了能引发共鸣的格言。
谢菲尔德发现,这些流传于年轻人之间的荒谬又肤浅的小说,对于爱情的刻画,是如此独到且精准。他在情爱中经受过的煎熬与折磨,上面几乎都曾描写或解读过。真是神奇。读到最后,书上的女主角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能联想到安娜。
思念在他的胸腔中翻涌,他生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一个女孩,一个女人的思念如此强烈,简直到了灼烧般焦渴的地步。书页本来是没有温度的,这一刻却烫伤了他的手指。他险些扔下书,直接去给远在加州、还没有放学的安娜打电话。
只是,他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
玛莎的病提醒了他,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也会像她这样,毫无征兆地患上绝症,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活。那时候安娜怎么办?他对玛莎没有爱情,只有淡如水的友情,可以心如止水地陪她走过最后的时光,安娜可以吗?
她连他暂时离开美国都没办法接受。
但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正是因为时间不多,无法确定未来,才应该更珍惜当下。
毕竟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明显感到生命的时钟,从正计时变成了倒计时。安娜错过了他,还有机会遇见下一个谢菲尔德。他错过了安娜,就再也没有机会遇见爱情了。
也许,直到进入坟墓里,他都不会再有这样鲜血滚烫的时刻。
一篇小说读下来,谢菲尔德被想象中的未来,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玛莎却听得不太满意,感觉他读得不够声情并茂。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
因为每天晚上都能接到谢菲尔德的电话,安娜并没有伤心,反而比见到谢菲尔德的时候,还要快乐——那老家伙看不到她,明显比看得见她的时候,更关心她了!
最近,安娜过得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各种大考小考,虽然还是没办法拿全b,却已经能全c。安娜对自己的成绩要求很低,只要能拿到c,就够她吹嘘一阵子了。
期间,罗丝带她去见了另一位主演,一位年近七十的影帝。他只比谢菲尔德大几岁,却像谢菲尔德的父亲一样苍老。导演正是看中了他这副老相,请他来当男主角。
罗丝担心男演员太老,安娜没办法进入状态。谁知对台词的时候,她很快就找到了感觉,让罗丝、导演还有男主角都很惊讶。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得出一个结论,这女孩是天生的演员,注定在这行创造奇迹。
为了不浪费安娜的天赋,一到周末,罗丝就会带她去见业内知名的表演老师,甚至为她争取到了知名杂志内页的试镜。
对于罗丝的好意,安娜很感激,也很头疼。为了不在罗丝面前露馅,她谎称自己还在住校,于是每到周末,她都会赶在罗丝前面,提前骑车到学校去,等罗丝过来接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因为害怕暴露应召女郎女儿的身份,每次和好朋友结伴回家时,宁愿多走一英里的路,也要绕开自己的家。
这次是为什么?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乎罗丝的眼光,明明一开始还把罗丝当成情敌讨厌。可当她几次想要说出谢菲尔德和她的关系时,一想到罗丝母亲一样暖烘烘的体温,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有一天,她对谢菲尔德的爱恋会暴露在罗丝的眼前,会暴露在大众的视线之下。假如她连罗丝的眼光都无法接受的话,以后还怎么在公众的面前对谢菲尔德告白?
心里是这么想,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把雅各布支开,提前一个小时骑车到学校去,和罗丝见面。
这一天,她早早地来到了学校,等罗丝送她去试镜杂志的内页,谁知,罗丝见到她以后,却绝口不提杂志内页的事情。安娜不由有些疑惑:“不拍那个杂志了吗?”
罗丝把车停在一家冰淇淋店前,买了一杯浇满樱桃汁的冰淇淋,递给安娜。她发现这女孩特别喜欢红艳艳的东西,比如草莓糖果、樱桃果汁、鲜红色的口红、红鞋子和红裙子。
她现在已经彻底把安娜当成女儿看待,不管她说什么,心中都会涌起一阵充满母性的柔情:“不拍了,那家杂志……”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那家杂志希望模特能全.裸出镜,我对全.裸没什么偏见,但你还小,以后再说吧。”
安娜点了点头,继续吃冰淇淋。
冰淇淋很冰,一勺子咽下去,把她燥热的身子冻得一哆嗦。然而,拿着这么冷的冰淇淋,她的手心却越来越热,热得冒出了汗水。她想起之前把谢菲尔德拽进房间的经历,当时的她裸着身子,鼓足了勇气,希望能用身体征服他,他却毫不动容,始终闭着眼睛,最后甚至帮她穿上了衣服。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这么久过去,她尽管已不像当初那么生气,回想起那件事时,却仍然有些羞耻,脚趾头忍不住要蹭上一蹭。没发现表演天赋之前,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漂亮的脸蛋儿,他却对她的青春美丽不屑一顾。
罗丝这句话,就像是魔鬼的引诱般,在她的心中引诱出了一些邪恶的想法。
她看过杂志上那些全.裸出镜的女明星,说是全.裸,实际上还是半遮半掩的裸.露。这种尺度,她能接受。反正只是身体而已,只是让别人看见,他们又摸不着,她完全不害怕不抗拒——那么多女明星都敢裸.露身体,她有什么不敢的?
之前,谢菲尔德给她讲艺术的时候,她见一些中世纪的画家,最喜欢画赤条条的美女。可见裸.露身体,也是一种艺术。不是艺术也没关系,本来她也不是奔着艺术去的。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刺激谢菲尔德,让他吃醋。
想到这里,安娜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谢菲尔德还没有被刺激到,她先感到刺激无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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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安娜在这方面行动力极强, 说干就干。找了个理由甩掉罗丝后,她一边舔着冰淇淋勺子,一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对司机说出了那家杂志社的名字。
司机早已见怪不怪, 几乎每星期的周末, 他都会载到像安娜这样的漂亮女孩,她们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在那本杂志上刊登出来,哪怕脱个精光也没关系1。还记得他们那个年代,对异性说“屁股”这个词, 都会被严令禁止2, 现在的女孩却恨不得裙子只能遮住屁股3。
杂志社总部设在市中心深蓝色的大厦内, 安娜拿着冰淇淋走进去时,不少女孩正红着眼睛从里面跑出来。她有些诧异地扬起一边眉毛, 却没有退缩,都来到了这里, 也不可能退缩。
杂志社在第十六层楼。她走进电梯, 里面站着两个年轻女郎, 均穿着最时髦的、镶嵌着金属亮片的迷你裙,她们的神情懒怠又疲倦,不知是否烟熏似的眼影晕染到下眼睑的缘故,嘴上涂着时兴的亮粉色口红。
见安娜进来,其中一个女郎抱着胳膊, 上下打量安娜一眼,侧头用法语对同伴说道:“印第安丫头也想当模特。”
另一个女郎发出轻蔑的嘲笑:“没办法,有的男人就是喜欢深色皮肤的grues,可能想体验征服美洲大陆的感觉吧。”话音落下,两个人快活地笑了起来。
“grues”在法语中是娼.妓的意思。安娜有些莫名其妙, 她刚走进来,什么都没有做,就被这两个人用法语贬低了一通。
她不是个吃亏的女孩,尽管莫名其妙,却不肯放过这两个人。安娜想了想,走到她们的面前,直接把手上的冰淇淋,泼到了她们的裙子上。
冰淇淋被她拿了一路,已经融化成了乳白色的液体,湿答答地挂在她们的身上,把她们震惊的表情衬得颇为可笑。
安娜甜甜地笑了笑,用法语说道:“你应该感谢我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不然就不是泼冰淇淋那么简单了。我会把你们的头皮割下来,带回家收藏。”
印第安人过去有把敌人带发的头皮割下来作为战利品的习惯4。安娜说完这话,有些得意,因为成功引用了一个典故,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她都觉得自己胜利了——在文化上胜过了对方。雅各布说得不错,知识确实是有力量的。
那两个女郎却没有感到知识的力量,她们被安娜的行为惊呆了——以前,她们也曾这样嘲讽过其他有色人种,却从未碰见过安娜这样的反击方式。等她们回过神,想要去找安娜的麻烦时,安娜却早已走出电梯。
就在这时,她们忽然发现之前来过这一层楼。当时,这里有两个摄影棚可供试镜,其中一个摄影棚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模特,不一会儿就拍摄完毕;另一个摄影棚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模特。
她们看在这家杂志的名气上,也曾到那个摄影棚试镜,却被里面的东西吓了出来。没有哪个女孩能忍受那个东西。
想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安娜不是想当模特吗?
她们很愿意推她一把。
——
大卫·戴维斯快急疯了。
作为杂志的主编,他很少亲自来到拍摄现场,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他从业以来,第一次碰见临近“死线”,还没有找到适合拍摄的模特的情况。要不是这摄影师是老板重金聘请过来的,他简直想让对方滚蛋。
其实,也不是没有合适的模特。现场有一个模特,长相、身材和气质,完全符合戴维斯的审美,就是胆子太小了。他们虽然不像隔壁摄影棚一样,要求模特脱光,但和脱光也没什么区别。
这女孩脱衣服的时候,畏畏缩缩地就算了,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海蒂·拉玛那样的勇气。她明明不敢和黄金蟒一起拍摄,却在试镜的时候谎称自己敢,导致现在拍摄停滞,所有人都站在旁边等她。不知不觉间,整个摄影棚都充满了怨气。
这个时代早已不缺敢脱光的女孩,太多女孩想成为下一个玛丽莲·梦露,或琳达·拉芙蕾丝那样的巨星。全.裸渐渐无法吸引大众的眼球,他们需要更刺激和更新颖的拍摄主题,以及更有个性的模特。两个月前,他们就制定下这一期杂志的主题——“美女与野兽”,让模特和真正的猛兽进行拍摄。
为了拍摄效果逼真,他们放话出去,绝不使用先进的绿幕技术,并且走遍世界各地,拜访了几位饲养猛兽的主人,最后选择了这条黄金蟒5——尽管它长度接近23英尺,足有成年男子的大腿那么粗,性格却出奇的温顺,随便陌生人抚摸。
饶是如此,前来试镜的模特还是被吓得不行,有个模特只是被它缠了一下,就被吓瘫在地上,同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臊味。
现在这个模特,是当时唯一敢接近蟒蛇的女孩,长相也不错,肤色是健康受欢迎的暖褐色。然而,真正开始拍摄时,她却战战兢兢地不敢亲近蟒蛇,即使勉强搂住了蟒蛇,也做不到像童话里的美女一样倾心于野兽。
一般来说,正式拍摄之前,摄影师会用12筒胶卷让模特进入状态,但现在已经是第4筒胶卷了,摄影师还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再这样下去,在下午四点钟前,把成片送到排版室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就在戴维斯想要放弃“美女与野兽”这个主题时,之前被安娜泼冰淇淋的女郎走过来,挥了挥手,示意他到旁边说话。戴维斯走过去,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我这里有个小美女想试一试这个主题。”
戴维斯瞥她一眼:“小美女?有多小?”
“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
戴维斯面色阴沉地哼笑一声:“十七八岁?你知道我面前这个模特多少岁吗?二十五岁了!不还是被一条蟒蛇吓得浑身颤抖?一边儿去,别耽误我正事。”
女郎被戴维斯的语气吓了一跳,有些想走,但想到电梯里安娜对她的羞辱,又咬牙留了下来:“别看那女孩年纪小,胆子可不小,她跟我保证过,绝对能拍出您想要的效果。”
戴维斯眯了眯眼睛:“绝对能拍出我想要的效果?口气真不小,要是拍不出来怎么办?”
女郎讨好地说道:“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在这一行欺骗了您,难道她还能继续做模特不成?”
戴维斯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把她叫过来吧!”
——
安娜有点儿近视,转悠了半天,却被工作人员告知试镜早已经结束。她顿时大感失望——失望丢掉了一个逗弄谢菲尔德的机会。
这时,之前被她泼冰淇淋的那两个女郎找过来,主动想带她去另一个摄影棚。
安娜一眼就看出她们不怀好意,警觉地后退一步,说:“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打着黑色鼻钉的女郎说:“放心,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你之前泼我们冰淇淋,不就是因为我们在电梯里嘲讽你了么。现在,我们把话放在这里,像你这种印欧混血,硬照的表现力就是没我们白人厉害。你要是不服气,有本事去把那个拍摄项目拿下来。”
安娜听得出来这是激将法,所以并不动容,但那个拍摄项目引起了她的兴趣,这家杂志社只会拍摄风格香.艳的照片,要是能拿到那个拍摄项目,刺激谢菲尔德也不错。她想了想,问道:“要是我拿下来,你们会怎样?”
“你想我们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