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画技确实完善且成熟,还有独特的风格,但最恐怖的难道不是她仍然在进步吗?你们看这画——最可怕的,就是天才在不断进步,而普通人连他们的起点都够不着。”
这话说得委实伤人,但又无比真实,现场不乏一些专业画家,叫得出名号的也不少,可那又如何呢?
在可怕的天赋面前,人人都要低头。
随后,大家便将话题引申到了这两幅画所表达的情感上,一时间,意见不一,交流讨论的声音都不觉加大,试图说服彼此。
“我喜欢这幅《栀子花》,就是可惜了,画什么不好,画栀子花呢?栀子花到底还是俗气了点,不过颜柚的功底在这儿,俗气的花也画得不俗了。”
“你懂什么,栀子花怎么就俗气了?我感觉颜柚是刻意选择的栀子花,跟那些名贵又脆弱的花卉比起来,栀子花一年到头绿叶不凋,从冬天的时候生出花苞,却要煎熬到夏天才盛放,严寒花苞,酷暑怒开,这是多么坚定又可贵的品质啊!会选栀子花来入画,可见颜柚是用心观察过生活的,一定是别有深意!”
“对对对,我也赞同,栀子花虽然四处可见又不珍贵,但正因这份稀疏寻常,才更显得大气美观,南宋陈造曾有诗云‘世间俗眼便红紫,试遣诗翁较等差’,可见这世上到底还是俗人多些,不喜欢栀子花也是难免。”
“栀子花又有哪里不好?梅兰竹菊倒是号称君子,却也不过是人为给的称号,你喊它们一声,它们应吗?”
……
不一会儿,居然就要吵起来了,柚柚眨眨眼,原来外公跟周老吵架并不是特例,这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却还记得这里是展馆,所以压低了声音,不过他们想得实在是多,柚柚扭过头,悄悄对弟弟问:“陈造是谁?”
她读的诗不多,会背的也都是课本上所要求的什么“高考必背古诗词”,宋清鹤莞尔:“陈造是南宋的一位官员,也是一位诗人。”
柚柚点点头,声音更小了:“他们说的,我都不懂。”
宋清鹤几乎要忍不住笑了,他正想说话,前面一位中年男士也听到了柚柚低语,见她是个稚嫩的小姑娘,原本脸上的不悦之色瞬间烟消云散,语重心长道:“小姑娘,你要好好读书,书读多了,眼界宽了,再来赏画,就能看懂很多东西,不信你看,这幅《拥抱》,你能看出什么来?”
柚柚诚实道:“被太阳晒化了的雪人。”
中年男士用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么一点灵性都没有呢?虽然画的是雪人,可雪人在冬天随处可见,难道画者会专门为它作画吗?这是隐喻,以雪人入画,其实想要表达的是画者……”
柚柚听傻了都。
她想说点什么,但中年男士已经非常慷慨激昂地表达起了自己的看法,她听着听着,感觉好像非常有道理,等中年男士意犹未尽地长篇大论结束,问眼睛似乎变成蚊香圈儿的柚柚:“小姑娘听懂了吗?”
柚柚摇摇头。
“要好好学习啊。”中年男士勉励了一句,“尤其是语文,一定要好好学。”
宋清鹤淡定的表情快要维持不住了,他牵着开始怀疑人生的柚柚走到一边,柚柚苦苦沉思,终于问他:“……他说得对吗?”
“我不知道,你觉得对吗?”
柚柚哪里知道,她画画全靠灵感,想画就画了,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画这个,画这个有什么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画栀子花呢?”宋清鹤问。
“因为……哥哥送我的。”
在公司的时候,哥哥给她买了一大束栀子花,又白又香,香的柚柚一直忘不掉,就算后来花瓣变成了黄色,开始枯萎衰败,香气也依然浓烈。
栀子花也好,雪人也好,都是她这辈子生活中所见到并且想要珍惜的存在,如果一定要用高深的分析来形容,那说是她心灵的象征也没什么不对。
但叫柚柚自己说,她是说不出来的。
对画者而言,只是她随性而起的一幅画罢了,但观者却有自己的观点,柚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正在这时,柚柚看见了裴铮。
他单手插兜,隔了人群很远,遥遥地看着柚柚的画,眼里有些柚柚看不懂的东西,这样的裴铮,虽然还年纪很轻,却让柚柚有种看到了上辈子,那些来信里的他的感觉。
裴铮没什么艺术细胞,横竖在他前半段人生中,是没有时间跟闲情逸致,让他培养这种东西的,美术课上他连一盒彩笔都买不起,被人撕碎作业本丢进垃圾桶那更是常有的事,他习惯了隐忍与退让,但并不代表这一切真的可以就这样过去。
每一个欺辱过他的人,他都牢牢记得对方的名字,甚至于精确到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时间,惊人的记忆力不仅被用在学习上,也被用在记仇上。
他的外表沉稳如山,灵魂却没有一刻得到过平静,时时刻刻汹涌澎湃,咆哮着要挣出牢笼,把那些人打入地狱。
直到他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裴铮下意识回头,又低头,看见了今天特别漂亮的柚柚。
她还是那样小小的个子,好像不会长大一样,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这双眼睛干净又天真,就像是那幅画上的栀子花一样纯洁,不能被世俗玷污。
宋清鹤冲裴铮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裴铮也颔首示意,柚柚拽完裴铮的衣服就松开了手,指着展出的那两幅画,声音小小,生怕被人听见:“我的。”
裴铮一愣,柚柚又补充道:“我的画。”
少年那双凤眼微微怔住,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但宋清鹤却肯定了柚柚的发言:“是她画的。”
那也就是说,那幅《星星》——像是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海水,漆黑、阴暗、潮湿的海水缓缓上涨漫过头皮的绝望的那幅画,也是柚柚画的?
裴铮无意间在网上看见了《星星》,随即惊为天人,他找了许多有关这幅画的消息,只知道是被一位姓华的资深收藏家得到了,他只能从网站上下载原画,然而打印出来的照片又怎么会有原画那样可怕的冲击力?裴铮现在的手机壁纸都是《星星》呢,他还查过画者的消息,可惜这位画者十分神秘,万万没想到却是柚柚。
她看起来就是天真的小公主,为什么能画出那样的画来?
其实哪怕是这幅《雪人》,也延续着柚柚一贯的风格,正如之前所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别人看来是被阳光拥抱的温暖,为了温暖放弃生命,在裴铮看来,却只有无法反抗只能融化的绝望,那一点点阳光拥抱的温暖,与化成水蒸发的结局比起来,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柚柚宁可融化也想要被拥抱,裴铮却愿意被放入冷库,寒冷刺骨,也不愿就此死去。
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归根结底,两个相似的人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想法,便是因为柚柚得到了爱她的人。
如果是上辈子的柚柚,肯定也会如裴铮想法一样,死亡美丽迷人,疼痛更能激发创作灵感,燃烧灵魂透支生命也能创造出绝美的画作——比起活着,死亡可动人多了。
但现在,柚柚开始期盼长命百岁。
不,也不需要长命百岁,只要活到爱她的人离开她就可以了。
柚柚害怕失去,不能接受失去,所以她希望自己会第一个死掉,但是在大家都活着的时候,她想也要活着,在温暖的爱意与怀抱中活下去。
“你也会遇到的。”柚柚没头没脑地这样对裴铮说,她掏啊掏,小包包里没能掏出来糖,就把手伸进弟弟的口袋,掏了半天,总算掏出糖果,递给了裴铮。
是遇到糖,还是遇到爱?
裴铮觉得,都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面前的柚柚,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情感,他不需要糖,也不需要爱,因为他找到了光。
柚柚就是他的光。
宋清鹤莫名觉得裴铮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他下意识将柚柚拉到自己身边,却见裴铮将那颗糖果剥开,喂到了柚柚嘴边。柚柚眨着眼睛:“你不吃吗?”
裴铮轻声道,“给你吃。”
柚柚确实是很想吃糖的,她没有拒绝,张嘴咬住了糖块,柔软的唇瓣碰到了裴铮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手、身体,以至于灵魂,都被烈焰点燃。
宋清鹤:!
他拽着柚柚的手,郑重其事地教育她:“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糖!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柚柚一边嚼着糖块,一边纠正他:“你口袋里的。”
他当然知道是他口袋里的,问题是这糖裴铮亲手喂她的!她那么重的心防,刚回家的时候哪怕是爸喂她吃东西,她都要犹豫再三呢,凭什么裴铮能喂她?给颜颜勤勤恳恳洗澡看病复诊的执右哥给她糖,她还要考虑考虑才能决定接不接,裴铮他凭!什!么!
只是这样的话又不能说出口,于是性格极好,温润沉稳的少年,忍不住冷嗖嗖地朝裴铮疯狂扔眼刀子,喂喂喂,谁许你喂她了!谁给你的权利?!狼爪子给你剁掉啊!
半晌,宋清鹤一字一句,明显听得出在咬牙切齿,“要喂,喂你自己的糖。”
别拿他的糖借花献佛!
裴铮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下,他抬起眼,又看向沉迷吃糖的柚柚,她完全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要生气,裴铮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又想明白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柚柚只是无法忘记上辈子那些信件里冰冷的痛苦着的人,她没有给裴铮回过信,但他的每一封信她都有读,上辈子没能说过话,这辈子她想分他一颗糖。
“嗯。”狼一般的少年这样回答,“会的。”
宋清鹤心思敏锐,明显察觉到裴铮似乎有了变化,只是与他无关,他也不去多问,愤愤地又剥了一颗糖给柚柚。
柚柚今天吃了超过三颗!
不过她当然不会提醒弟弟,而且乖乖张嘴吃了,这次是果汁软糖,甜甜的略带一点点酸,因为很好吃,所以满足地眯起眼睛,视线偶然跟裴铮对视,柚柚很自然地冲他笑,出乎意料的,那总是面色沉静,连天塌下来都不会动容的少年,破天荒嘴角微勾,朝她也笑了。
这是柚柚头一回看到裴铮笑,甚至于算是头一回看到他脸上出现这种比较明显的表情,可惜的是下一秒,弟弟的手横空出现,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给,看。
第74章
柚柚试图把弟弟的手扒拉下来, 但是他虽然没有很用力,可以柚柚的力气想要拽下来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对那个笑容, 柚柚也仅仅是惊鸿一瞥,等宋清鹤主动放下手,她似乎还有点生气, 伸手打了他一下。
宋清鹤如遭雷击, 柚柚是很轻很轻地打了他一下, 但他绝对没有看错,这真的是“打”!
柚柚打他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柚柚, 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沉稳与平静:“柚柚, 你生我气了?”
柚柚其实也不是生气,她就是觉得弟弟挡住了她, 但又不说话,让她有点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蒙住她的眼睛。
她打完那一下, 又轻轻摸了摸, 虽然安抚意味明显, 然而已经被伤害到心碎的弟弟只想落泪。他不会怪柚柚,柚柚怎么会有错呢?肯定是别人的错,要是裴铮不对她笑,她不就不看了吗?要是裴铮平时也笑容满面, 柚柚至于对他的笑这么稀奇吗?说来说去, 都是裴铮的错。
宋清鹤对裴铮向来是很友好的,他脾气好, 待人接物都很和善, 现在这个很和善的宋清鹤, 相当不客气地瞪向裴铮。
柚柚只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所以在乎裴铮,并没有其他情感,或者说让现在的她去体会更多的情感是不可能的,她吝啬于付出,只想要得到,千万不要把善意看□□意。
所以她兴趣过了之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画上,宋清鹤带着她在顶楼看画,到了柚柚又开始走不动时,他陪着她在休息区坐下,顺便问问其他人都在哪里。
展会太大,要真一层一层逛怕是一天下来都逛不完,柚柚今天走了好多路,她不想再走了。
而且她还有点困,可能是因为路走多了累了的原因,趁着等家人们汇合,宋清鹤把柚柚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跟她说:“困了吗?困了就眯一会儿,等走的时候叫你。”
柚柚闭上眼睛,哪怕周围还有其他人,哪怕是在这样陌生的第一次来的环境,但弟弟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了,甚至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很快睡着,而且睡得很熟。
宋季同找过来就看见熟睡的女儿,捏了捏她的脸还没什么反应,宋清鹤要把柚柚叫醒被他阻止,直接把人抱起来了,虽然从一个人的怀抱去到另一个人的怀抱,但气息却是熟悉又安心的气息,柚柚都没被吵醒,小脸蹭了蹭宋季同的胸口,继续睡得香喷喷。
这随时随地都能入睡,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本事。
柚柚睡的小脸微微泛着粉,裴铮之后没有跟他们一起走,据说是有自己的事,什么事他没说,宋家人自然也不会去过问,他走时看了眼在宋季同怀中的柚柚,宋季同像是在抱什么绝世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能够将她抱在怀里一定很开心很幸福吧?裴铮想。
如果他能够得到那样的珍宝,也一定会如他们一样珍惜。
柚柚睡得是舒服了,然而当她醒来,发觉自己在床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圈的,她记得他们还在展会呀,她靠在弟弟肩膀上睡着了……怎么这就已经回家啦?
颜颜听到床上有动静,大脑袋往上一搁,与翻了个身脸朝床沿的柚柚大眼瞪小眼,半晌,柚柚从被窝伸出一只手轻摸狗头,颜颜享受地眯起眼睛,一副非常快乐的模样,柚柚摸了会儿累了,想把手收回来,它还用爪子划拉,希望柚柚再摸摸。
柚柚只好任劳任怨摸狗头,顺便拽拽大耳朵又挠挠下巴,颜颜舒服地不行,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宝贝,睡醒啦?别跟颜颜玩了,快起床,肚子饿不饿?”
午饭时间都过去了。
被外婆这么一问,柚柚还真觉得有点饿,她揉了揉肚子,本来是打算逛一天展会,在外面吃饭的,但因为柚柚中途睡着,计划改变,就都回了家,柚柚从床上爬起来,外婆拿起床边的袜子给她穿上,嘴角忍不住勾起笑容:“怎么睡着睡着还把袜子给踢掉了?”
柚柚有时候睡觉会穿袜子,但她睡姿一旦开始奔放,到最后这袜子会在哪儿就没人知道,常常跟被子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