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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睡,梦里都是绵长的痛。忽然,他听到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孟时雨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走廊另一端。
    季鸣则连忙起身,不顾腿麻地迎上去,他看见孟时雨的眼底一片通红。小朋友扑在季鸣则怀里,在怒意勃发和委屈难过的交界线跳来跳去,小季总手忙脚乱,闹不清是先哄人,还是把人抱起来,省得冰了脚。
    “警察,来了,他们来了,怎么能这么坏呢。”孟时雨含含糊糊地说着,把鼻涕擦在季鸣则的领口,“狗屁倒灶的警察国家。”
    好半天,季鸣则才终于把孟时雨哄回屋子,闹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连小季总都没想到,政府动手竟这样快,CRS部队趁晚上大家都睡了,翻过工厂大门,抓起人就打,幸好最后关头Bolya带着同事们用运货卡车堵住了厂区的门,车间保住了,但仓库和后面的活动中心全都叫警察成功清退。
    后来接到电话的工人们只在睡衣外面披了羽绒服,就匆匆赶来,开着他们油总舍不得加满的二手车,把按揭可能还没还完的老欧尚和破雷诺颤悠悠停到簇新的装甲车旁边,试图堵住路。他们没有更多可以做的了,只有站在迅速搭建起的围栏外面,看警察三个人一组,进驻到他们的仓库。有女人在哭,也可能是男人,反正天那么黑,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抹眼泪。
    “没戏了,我们完了。”有人这样说。
    “工厂还在我们手里!”有人这样回答。
    “但我累死了……”尾音消失在这个夜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来一次,他们根本不可能顶住,现在唯一能期待的只有媒体的呼声。即使等太阳升起来,有热心的网友们在推特和脸书上为他们说好话,可他们已经失去了生产资料,这恐怕也是政府趁夜行动的原因。他们甚至不能再以把废料倒进塞纳河作为威胁,因为那些东西都堆在仓库。仓库啊,哪怕里面所有的产品,都是工人自己生产的,现在政府依然要把它还给公司。
    他们还要坚持多久才能等到商业法庭的裁决?而在困苦的坚守后,我们真能相信法律吗?孟时雨感到一阵从历史深处吹来的绝望的风。
    “为什么呢?市长不是共产党吗,他不会不要我们。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样快,这样急,简直像有什么在后面追着警察在咬。”孟时雨自言自语,忽然,他从床上跳起来,“不行,我得过去,Bolya在厂里。”
    季鸣则拦腰抱住孟时雨,“小祖宗!半夜三点呢,你发什么疯!”
    孟时雨在季鸣则怀里不住挣扎,“你放开我,这会儿不是叫你吃醋的时候。”
    “我吃什么醋!我是叫你冷静点,你腿还要不要了!”
    “要不要都是我的腿,不要你管。”
    这样的话赶话到底戳穿了季鸣则的肺管,他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你去了也没用,尽快驱逐EM厂的工人,是爱丽舍宫的意思,他们早有默契。”
    “你知道?”孟时雨睁圆了他猫一样的眼睛。
    季鸣则支支吾吾,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你知道!”孟时雨一下子跳到地上,“你,你什么都知道……是了,是你和他们沆瀣一气,你们最会官商勾结了,我早该想到,我竟然还想给你机会,蠢死我算了,你走,走啊!”
    孟时雨涨红一张脸,连踢带打把季鸣则推搡到门外,扔出大衣和皮鞋,再一把撞上了大门。季鸣则慌里慌张地拍门,他说我错了,我知情不报,但不是我找的警察!他正咣咣拍门,忽然邻居探出了头,那是一位魁梧的法国大汉,他指着季鸣则一字一句说:“您再暴力威胁我的邻居,我就要采取措施!”
    季鸣则无法可想,只好独自回到酒店。他闯进于樵的房间,以邻为壑,逼问自己一脸茫然的竹马。他多希望当年的事是一场阴谋,那样小季总就能立时大发神威,至少在这件事上 ,还孟时雨一个公正。
    于樵废了好大力气,终于搞清楚季鸣则在发什么神经,他看着这张仍然可以说是极富男性魅力的脸一点点扭曲,心里有些好笑,他想,原来你也有要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的一天吗?这可真是不错。
    从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起,于樵就知道,比起季鸣则,他没有什么本钱可以用来胡作非为。季鸣则可以不学习,可以天天踢足球,甚至可以随心所以地恋爱,但他不行,属于他的那条通往成功的路很平,但绝称不上宽敞。
    他听父母的话,一步一步走着,他那么乖,那么努力,甚至连季鸣则都可以狠下心抛弃,他以为自己就要过上自由而完美的生活。
    然后他发现那样的自由也并不完美。
    澳大利亚的中产社区无聊到过分,没完没了的日光,每周末开车去仓储式超市购物,周日参加华人教会惹人厌烦的礼拜,看着被衣食无忧的中老年妇女围着的光秃秃的十字架和秃头的牧师发呆,读一个会计学位,上班,跳槽,谈一个两个三个普普通通的男友,每个人都不如季鸣则热烈而不顾一切,买贵得要死的有机蔬菜,报税,支付修剪后院野蛮生长的树木的天价账单,为第二辆车贷款,刷约炮软件但一言不发,看国内的同学在社交网络上炫耀策展经历,看国内股市一路飘红,看北京越来越高的城市天际线,看富豪们占据海滩,深潜,看季鸣则放出和小男友的合影,而这个孩子与自己如此相像。
    于樵后悔了,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悔恨中有几分是源自对爱的热望,又有几分是嫉妒。他精细地衡量着自己的心,比高考估分还要细,比看报表还要细。他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的烦恼都源自财富、而不是爱的匮乏。于樵想,我应该早点实现财务的自由。他总记得在一本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里看到的话:“以前他首先应当积极和勤奋,以便为自己谋取财富,而现在他除了决定要成为懒惰和不努力之人以外,便无须做别的任何事情。有息公债和地产是他储蓄唯一合适的地方。”
    那时他将再也不用以劳动换取收入,他想,“然后我将拥有真正的自由,我将去追求我的爱情。”
    为此于樵从不和季鸣则争执,他太清楚如何哄好这个愚蠢又残忍的总裁,他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他完美地演着季鸣则迷恋过的那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得体,清高,白月光学会了剪纸月亮,然后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绝不会让季鸣则因为他丢脸,他把报表做漂亮,把营销做充足,于樵甚至刻意地回避着孟时雨,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哪怕季鸣则偶尔找他一起吃下午茶,说一说过去,抱怨孟时雨比一百个情人加起来都难搞,于樵也只是微笑地听着,适时把空了的茶杯续上。他不会附和这些牢骚,从季鸣则对小朋友的抱怨里,他听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