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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眸子里藏着冰雪,清凌凌,却也透着凉,“可现在活着的,是我,花尽雪。”
那一刻,时月风觉得她人如其名,从一朵不解世忧的花,变成一簇晶莹冰冷的雪。她不愿再做老爹相思的傀儡,也不愿再成为谁的遗产,天地之间,她只是那个不可摧毁的自己。
老爹沉默良久,从此以后,再不过问。
那一年,花尽雪继任妖君。
也是那一年,花尽雪再没有唤过他哥哥,而是直接唤他的名。时月风有时玩心起,死缠烂打硬要她唤一声“哥哥”,花尽雪的处理方式也十分简单有效——揍一顿了事。
虽说,日常玩闹仍与从前无异,可时月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亘其中,将花尽雪与她周遭的一切隔了开,像是不可察觉的冰,靠近了,才感到冷意。
时运不济,她刚刚继任,地界上就出了一只颇为难缠的蜃妖,冒充人间的圣人先知,自言引渡一切悲苦,将凡人哄骗至造出的极乐幻城,趁其沉沦堕落,取其精气阳元。时月风想起她百年前的惨败,对这些造幻筑梦的妖难免心有余悸,因此自告奋勇地陪她前去降服。
“你是个姑娘家,这样的事,站在哥哥身后就好了。”
蜃妖并未将两个年轻的妖君放在眼里。
雾气聚起又散开,时月风和花尽雪回到涂山,满山的梨花开得正好,阿娘在溪水边弹琵琶,老爹在几步开外,蹲下身,替阿娘整理长长的裙裾,许是动静有些大,阿娘转过头,意外发现兄妹俩,笑着招了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偷听似的。”
时月风知道是幻,可在那个瞬间,他动摇了。
漫长的岁月里,总归是有些回忆,他愿意用一切换取。
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花尽雪却在原地未动,抬手间已幻化出冰弓雪箭,时月风愕然,她松手的刹那,他甚至感到弓箭离弦时的风,冰凉的,沉默的,带动她鬓边的碎发。
几步外,箭已穿透阿娘的胸膛,许是阿娘的神情和鲜血太过逼真,他失控地对身边的人吼,“花尽雪!”
老爹的面目陡然冰冷,“你杀了你阿娘。”
花尽雪的表情很平淡,语气亦平淡,“又不是第一次了,对吧。”
幻景碎裂如琉璃,他尚在恍惚,花尽雪已纵身与显形的蜃妖缠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其制伏,她踩着那只蜃妖,冰冷且跋扈,“认识一下,我是涂山的妖君,花尽雪。”
她的手上仍攥着冰雪的弓弦,有细不可察的颤抖。
时月风知道,她远非看上去那样冷淡。
花尽雪自从破阵而出,便已自悟“空境”,所谓空境,即修行者无须刻意闭关,只需阖眸便可遁入太虚混沌,精魂不为肉身所缚,乃是一种高阶的修行法门,于是在无知者眼中,花尽雪忽然孤独求败以至于懒散放纵了,每日除了打盹睡觉,似乎已无所事事,只有亲近之人方晓得,她分明是比从前更勤勉了。
只是,每每打盹之前,花尽雪总要挑一个日光绝佳处,时月风为此曾笑她返璞归真,竟找回些野兽的习气来,“冰雪里埋了一百年,总不会还怕冷,要晒太阳吧?”
“正因为埋了一百年,”花尽雪的师姐递来一个嫌弃的眼神,复惆怅而感慨地望着远处打盹的小师妹,“她才比任何人都怕冷。”
“我这妹妹,唯一的缺点就是犟,否则何至于如此自苦。”时月风叹了口气,“她要是觉得冷,太阳有什么用,让为兄抱抱,岂不美哉?”
“你若早一百年这样想,她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早一百年?
早一百年……
若是在那之前,若是在那个傻乎乎的花尽雪还会向老爹撒娇要抱的时候,他没有在旁边长吁短叹地怀念阿娘,而是直接蛮横地给自家妹妹一个熊抱,告诉她甭管老爹,哥哥永远罩着你,会不会,庶几能弥补老爹犯下的错呢?
可是,原来,他犯了和老爹同样的错。
一直以来,他们都忽略了花尽雪的感受,直到她一意孤行入阵,方才幡然悔悟。如今,无论他多么想改正,多么怀念那个呆头呆脑的妹妹,都已是无法挽回了。
她已不会再向他,向老爹,甚至,向任何人交心了。
世上之情,皆有尽头,不过早晚而已。
时月风想,他懂得老爹的心思了,花尽雪定然比他懂得更早。老爹将她送入此师门,为的从不是什么缘情聚散,老爹真正想让她修行的,乃是无情。
如此,便不会重蹈覆辙。
情之一字,是为无常,世人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唯有学会一副冷硬心肠,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从此生老病死,皆为无关痛痒。
时月风看向远处的花尽雪,仍是一身杏黄衣衫,仿佛一盏日光倾倒,尽数泼洒,方染就这样温暖明亮的颜色。然而,微风拂过此山,梨花簌簌落下,缀上她的裙裾,竟是白得刺目,像亘古不化的霜雪。
此心终合雪,已去莫思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