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
庄老三是这片菜场和附近几条马路的老大,七十多岁的年纪,一脸皱纹,用上海话说,就是“老的烧不酥”了。
据说年轻的时候,他是上海滩曾经叱咤风云的梁老大的结拜兄弟,很是风光过一阵。
不过现在也就是个擦皮鞋的“皮鞋帮”的老大,还是他自封的。
“梁老大走了之后啊……梁少爷说要把我带到苏州去,说要供养我,给我养老送终呢。梁少爷你们晓得伐?现在在苏州开纺织厂和制衣厂的那个大富豪……超级有钱人啊。”
通常在喝了几杯酒之后,庄老三就会开始吹嘘“当年勇”。
“我是不肯的。我庄老三,十八岁从乡下来到大上海,我刚下了船,看到黄浦江边的那尊长着翅膀的外国娘们的雕像,我就发誓:我这辈子就是死,也要死在上海,我绝对不要离开这里。所以,我死都不会走的……”
一开始,他们这些小徒弟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听多了之后,晓得他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也就没小时候那么认真,嘴里“嗯啊”“嗯啊”应付两下,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但是只有两个人,不管庄老三的这篇“醉话”被反反复复多少次,都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四毛,还有一个……就是死了一个月的三毛哥哥。
四毛小的时候不叫做“四毛”,就像“三毛”在被庄老三收养之前也不叫“三毛”一样。他们是被收养之后,被庄老三按照年纪一个“毛”接着一个“毛”被排下去的,不分男女。
在他被庄老三收养的那年,大毛已经死了,据说是因为偷东西被红头阿三抓到警局后打死的。
二毛哥那年也离开了他们,他说擦皮鞋,一辈子就这样,没希望的。他去码头上找活去了,要“混出个人样子来”。
所以他们这群孩子里,最大的就是三毛哥了。
庄老三也很喜欢三毛哥,说他死了之后,要把“皮鞋帮”的衣钵交给他,三毛哥也很孝顺师傅,赚了钱就给师傅买酒和猪头肉吃。
三毛哥是他们里面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他擦皮鞋的技术最好的。
像他们这样的小瘪三,擦一次皮鞋只有一分钱,有时候一分钱都赚不到,还倒贴鞋油钱。
只有三毛哥,长得精神,会说话,擦鞋技术也好。一样的鞋油和刷子到了他手上,那就能把客人的皮鞋擦的又光又亮的。不但赚的多,有时候把客人哄的开心了,还有小费可以拿。
去年,庄老三在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突然宣布他要退休了,然后真的把皮鞋帮交给了三毛哥。
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他眼看就要七十三了,还是提前交代后事吧。然后三毛哥就“升任”了“皮鞋帮”的帮主,成为他们这帮小瘪三的头领。
他四毛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皮鞋帮”的副帮主。
也就是那天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每天就知道剥削他们的擦皮鞋钱,给自己买酒的老头子,手里居然掌握着一个庞大的情报系统。
上海滩是有钱人的上海滩,但也是穷人的上海滩。
从租界到华界,从十里洋场,到郊外坟头。从外滩的通天大道,到老城厢里那细如牛毛一样的小街,处处都有庄老三的眼线。
擦皮鞋的,卖早点的,卖白兰花的,卖香烟的,无数充塞在这个都市的的不起眼的小人物,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而站在岸上握着网线束口的,就是庄老三。
他把这个情报网,交给了三毛。
四毛低下头,很是局促地用手蹭了蹭衣角上的一块污渍。那是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去的鞋油。
四毛有点后悔了,他应该穿一件好一点……至少干净一点的衣服来看电影。
三毛哥每次去看电影的时候,都会穿他最好的那一身白衬衫加背带裤去。大家都笑话他,明明是一个人去看电影,打扮的好像是去“谈朋友”一样。
然后这个时候三毛哥就会说:我是要去看世界上最漂亮的邹小姐和喻小姐,当然要打扮的清清爽爽的啦。
这时候卖香烟的六毛就会跳出来问他,那到底是邹小姐漂亮还是喻小姐漂亮。三毛就会恼羞成怒地打人。
他真的太喜欢邹小姐和喻小姐了,那部《新梁祝》他都看了七八回了,不止台词都背熟了,里面的歌和黄梅调都已经会唱了。要不是电影已经下映了,估计他还要再去看几遍。
《新梁祝》电影下档后的几个月,三毛哥都过得闷闷不乐的,连带他们都觉得不开心了起来。
后来听说罗三爷成立了娱乐公司,邹小姐和喻小姐又要合作,三毛哥才恢复了活力,每天天一亮就背着擦鞋箱出门揽活了——看电影太贵啦!他要在电影上映之前攒足钞票,这次的目标是至少看十次!
上个月的某一天夜里,三毛哥很晚才回来。他知道三毛哥应该是去卖情报了。
三毛哥回来的时候,那表情就像是中了头等鸽票一样。他怕吵醒大家,只能捂着嘴巴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笑,笑的床都在抖。
他笑久了又喊肚子疼,说自己的肠子都要卷起来了,让他去帮他揉一揉。
他睡眼朦胧地爬了起来,走到三毛哥的床边。然后三毛哥像是变魔术一样,从被子里掏出一张照片。
“你看!你看这个是什么?”
三毛哥嘚瑟极了。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邹璇儿和喻美惠两个大明星的相片。相片上还写了字。不过他不识字,所以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上面是邹小姐和喻小姐的签名!亲笔签名!”
三毛指着那上面的几个字。
咦?三毛哥不是去卖情报么?这次的报仇那么特殊嘛?
“我太幸福了,哈哈!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了,我就算死了也要把这张照片给带下去!”
三毛哥说完,就把照片很是小心地放在他的前胸口袋里,拍了好几下,这才睡了过去。
后来……后来三毛哥就真的死了。
死的那么惨,那么莫名其妙。给三毛哥送葬那天,他把那张照片依然放在了三毛哥的胸口处,然后看着那口薄的几乎透明的棺材被埋进了土里。
“这就是江湖啊……小册老没有福气……”
那天,本来已经很老很老,结果看上去更老了一些的庄老三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四毛哥,你到了啊。”
“四毛哥,你好早哦。”
孩子们的清脆的说话声将四毛从思绪中抽离。
“一会儿红头阿三上班,我要从华界过来就麻烦了。所以就提前过来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呢。”
陆陆续续地,好几个小孩子来到了饭店门口。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