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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5 章

      吴阿姨给我倒了杯水,看我一脸苍白,便说:哎哟,小韵,瞧你这一脸旺火,是怎么啦?来来来,阿姨给你倒杯去火的药水去。说着,身材稍胖的吴阿姨便走到电视柜旁的小矮柜边,上面放着一只巨大的玻璃瓶,里面有黄莲、麦冬、金银花、菊花、蒲公英等袪火良草,那水都给泡成了棕黄的颜色。
    吴阿姨一边倒水一边说:喝了我亲手配制的败□□水,保证你心情舒畅。一碗药水下肚,的确是爽快了不少。我便趁着兴子把好消息告诉她:对了,姨,我有个朋友打听到啦,第一人民医院最近来了位专攻中医药方面的专家,正在招聘助理,你不妨去试试。然后我翻出记在手机里的号码,说:这是他的电话,你拿去记一下吧。听了我的消息,吴阿姨兴奋得哼起小曲,脸笑得像一朵灿烂的菊花,抓起茶几上的一张废纸就抄写起号码来。
    对了,晓风呢?我问。
    哦,他在房里看书呢。吴阿姨写好电话,把手机还给我,倒是忘了叫他出来给你打个招呼。说着她便朝晓风的房间走去,敲了敲门,朝里头喊道:晓风!你韵哥哥来啦,出来招呼客人啊。然后吴阿姨便走进厨房继续炒菜。过了好一会儿,晓风才懒洋洋地出来,仿佛因为太劳累的缘故,本来就细小的一对单眼皮眼睛就显得更小了,瘦瘦高高的个子,看样子都不超过一百斤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他似的。
    他摇晃着脚跟走过来,一*栽到沙发里,由于用力太猛,我给弹得老高。他抓起水果盘里的一只香蕉,递给我,也不说话,自己抓起一串葡萄就开吃。
    我看了看他,笑道:高三果然是减肥良机,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他哦了一声,也不看我,继续吃他的葡萄,一边把葡萄皮吐在手心里。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就剥起他递给我的那只香蕉来。晓风把手心里的葡萄皮往垃圾篓里一扔,淡淡地问我:那个,焰哥哥呢,他怎么没来?好像他就从来没来过我家,怎么,我家有瘟神啊,个个都怕来这?
    我依然保持微笑,解释道:你焰子哥他要回老家去开一个贫困证明,以后才好领学校的补助金,所以时间就不够用了。等他以后有空了,我一定叫他来。晓风闷哼一声,冷笑道:欲来者,必自来。
    我想转移话题,就说:对了,高三学习很紧张吧?历来高三都是这样的,压力大,是辛苦了点,但也就这么一年,熬过来就好啦,一定要加油哦。晓风摘完了整串葡萄,就把那只光溜溜的葡萄枝扔到竹篓里,转过头看着我,说:你是没话跟我说了吧?那我进去看书了。说着,晓风径直走回他的房间,呯地关上房门。
    我想我的确是没什么心情再待在家里,便拿了行李,早早来到学校。班里那些来自外地的学生都没回家,趁国庆黄金档到重庆四处游山玩水去了。我回到彩虹桥边租的小房子里,焰子哥哥不在身边,只觉得无聊得紧,抱着两本破书看了几页,就再也看不进去了。我想给焰子哥哥打电话,但又总是拉不下老脸,明明我没有错,他凭什么生我的气,凭什么还要我先打给他去圆场啊?
    于是,我就鬼使神差地拨通了班长邹哲轩的电话。想不到他竟没有跟那帮兄弟出去玩,正在宿舍睡大觉呢,听说我回学校了,就立马跑了过来。
    房子的门很矮,人高马大的邹哲轩必须弯下腰,才能钻进来,他老是磕磕碰碰的,一个不小心就撞得那只悬在天花板中间的钨丝灯泡左右摇晃。
    他就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彼此给对方讲各自家乡的风景名胜啊,民族风俗啊,天南地北,没头没绪地闲扯。当我谈到我姐姐的时候,他突然颇感兴趣:对了,你姐姐……她有男朋友了没有啊?
    我盯着他,吭哧一笑:大头轩,你不会是喜欢上我姐了吧?哈哈!你不就是上次领她来找过我,再替我送她去了一次车站吗,这样你就看上人家啦?邹哲轩那副棱角分明的男子气的脸,竟然唰地红到了耳根。他羞羞答答地说不出话来,可真是一块傻大头。
    我像是下定决心要做这个月老似的:很不错啊,大头轩,难得你这个大学生不嫌弃我家高中毕业的姐姐,对她这么上心,这个忙,我帮你帮定了!邹哲轩便唬唬笑着,一口一个谢谢。他有着北方男子少有的羞涩与稳练,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人,要是真能把姐姐交给他,我倒是很放心。
    等我笑得够了,邹哲轩才说:对了,你知道吗,昨天那个戚敏失踪了一天。我吃惊不小:她失踪?是为什么?那现在找到了吗?
    邹哲轩看我挺急,便按捺着我,说: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女生那边说,昨天大清早就没看到她,不管是谁给她打电话,她都不接,于是女生们都急了,发动全班同学都给她打了电话,不料戚敏非但不接,反倒把电话关机。小卢老师知道后,担心她出事,就带人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破网吧把她找到了,正在里面跟人聊天呢。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就问:那个戚敏,为什么不接电话?
    邹哲轩瞪大一双菱形眼,跟一愤青似的:鬼知道啊!可把咱班兄弟姐妹们的腿跑折了,都快把整个北碚都找翻过来了!你说我们哪里没去啊,嘉陵江边,碚东大桥,缙云山上,城南城北,小镇歇马……地毯式寻人!又不敢上报院里,怕出状况,只得自己闷着脑袋先找找……她倒好,窝在一网吧里跟人聊得正欢呢,这臭妞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哪有人不接别人电话的啊,而且是所有人的电话都不接,甚至还关机,这不是故意让人担惊受怕吗。
    邹哲轩接着说:后来听咱班女生说,这个戚敏不太合群,这大学才刚开始,就跟同宿舍的女生们闹矛盾,听说她都换好几回宿舍了,楼上搬到楼下,梅园搬到李园,本班搬到外班,都合不来,老说别人孤立她,不搭理她……我苦笑道:又是一个从小缺钙,长大缺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可真是娇生惯养,凡事以自我为中心,老想着别人应该怎样怎样对自己,却从不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问题。
    邹哲轩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嗬,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呀,早熟的娃呀,又懂事又体贴,你姐要给你换间大点好点的房子,你都死活不依,非要赖在这苍蝇都不愿下蛆的破烂旮旯里!房子是简陋了点,还用着那种八十年代的十五瓦的钨丝灯泡,一到晚上,就有一大群夜蛾之类的昆虫绕着它打转儿。墙壁上石灰脱落,露出黑色砖头来,我们就用报纸贴上。
    邹哲轩看了看我们的书桌,都是从图书馆借的其他专业的相关书籍,其中大部分都是焰子哥哥借的,我知道他一向是喜欢物理的,而为了陪我,才屈才选了教育学,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就建议他先自己看看物理方面的书,等到大二的时候再去修一个物理方面的辅修专业。
    邹哲轩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书,就坐在那张镙钉脱落,吱嘎作响的小凳子上,问我:对了,邱焰呢?咋没见他一起回来啊? 哦,他回老家去了。我淡淡地说,他回去办理贫困生证明书。邹哲轩立刻就纳闷了:补助金不是下学期才下发吗,怎么这么早就去办理证明了啊?我依然用淡淡的语气回答:不知道,是小卢老师让他回去办理的。
    邹哲轩便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原来是小卢老师啊!她可是对邱焰特殊照顾啊。哎,江韵,你知道吗,咱班男生啊,每天晚上都要开卧谈会,提得最多的就是小卢老师了,那帮骚小子,个个都说小卢老师对邱焰有意思,说她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又哀怨又爱慕,分明就是暗恋人家,但又碍于师长的身份,才不好意思表白出来,可闷骚了!谁叫你自个儿搬出来住,真是亏大了,你要是住里面啊,准被他们逗得笑个半死!我根本没心思去听邹哲轩绘声绘色的描述,只嗯啊哦机械地回应着。
    邹哲轩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窝在小房间里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从同一首歌到康熙来了,从奥斯卡影片到动物世界,俗的雅的都看。晚上我到外面的小餐馆吃了点简单的东西,就回屋里洗澡,准备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我却辗转难眠。我老能想起那个表情总是怪怪的傣族女生戚敏。我总觉得她昨天的失踪跟我有关,她一定是觉得国庆汇演没让她出节目,所以心里不甘,因为她看上去就是个极其要强的女孩子。
    我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幽幽的敲门声,节奏轻缓。我惊悚地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起来开门。
    门打开了,借着马路边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一张冷漠的女孩子的脸,头发披散着,给夜风吹得凌乱飞舞,像极了《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梅超风。是戚敏。她一声不吭地站在石头阶梯上,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肩裙,斜挎着一只黑色的棉布包,行道树驳斑的影子在她脸上画出一幅明暗结合的诡异图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贞子。
    我还真给她吓了一跳。看来在洗完澡上床睡觉的当口,是千万不能随便去想一个人的,否则他就会没根没据地出面在你眼前。我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还带点透明,我啊地尖叫了一声,便跑回屋里,扯过床头柜上的衣裤快速往身上一套,也不管有没有穿反,才重新走到门口,怔怔地问:你……你怎么来了……在我印象中,我跟班里面女孩子接触不多,很少有女生知道我和焰子哥哥是住在这里的,更何况这乌漆抹黑的,戚敏怎么没声没息就摸到这里来了?
    戚敏还是面无表情,她往里面挪了几步,我这才借着从屋里洒出去的灯光看清她的脸,她的眉毛弯得像月芽儿,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黑黑的眼圈,重重的眼袋,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过觉。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像幽灵一样飘了过来。她齐膝的白裙下,露出一双瘦骨嶙峋的腿,光着脚丫站在昏暗的钨丝灯光下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她,看她一身狼狈,头发凌乱,又赤着脚,莫不是遭人打劫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她灰暗的眼光扫过那二十一英寸的老式长虹电视,那旧得掉了漆的书桌,书桌上那长长的一排书,那用木板拼凑起来的破床,以及我那张惊惶失措的脸。然后,她仰起头,看着那只周围蛾虫飞舞的钨丝灯,伸出手要去摸它。
    别动!我失声叫道。
    她便歪着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被她盯得很不自然,便东张西望地说:那个……那个漏电……刚给修好的,不安全,别碰。然后我便跪在地上,把脑袋探到床底下,把焰子哥哥的那双大码拖鞋找出来,对戚敏说:你穿上它吧。她就坐在床上,慢慢地把两脚伸进拖鞋里,并提起脚来细细观看。她的脚显得太小,那拖鞋就像一间大房子,留下了太多剩余空间。
    我坐在对面的那只一坐上去就吱嘎作响的木头凳子上,问她:你找我,有事吗?她却并没有我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看着那双极不谐调的拖鞋,一边幽幽地说:今晚我可以住你这里吗?你愿意接纳一个流浪的人吗?我觉得她就像一个梦游的人,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不可以。你不是流浪者,我也不是什么收容流浪汉的好心人。你有宿舍,你有集体,你应该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她这一用力,一簇头发就甩过来盖住了她半张脸,那双阴暗的眼睛在头发底下发着死气沉沉的光,然后,一缕幽冷的声音从那簇头发底下飘出来:回什么回,如果你不收留,我就继续漂泊。
    我给她吓了个冷颤,我觉得她的行为出奇得可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白天我有听邹哲轩提过,说她是一个不太合群的人,开学没一个月就搬好几回宿舍了,想必她又是跟室友闹别扭了吧,所以才不愿意回去。于是我替她理了理头发,把手放在她肩头,用轻缓的语气说:跟姐妹们闹不开心啦?大家五湖四海的聚在一起,这多难得的缘份啊!我送你回去吧,别不开心了啊。
    她微微抬起头来,用死灰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谁跟她们闹啊?她们配么?我不就是试一下,看有没人关心我,看看这世上像耶稣一样的好人还有没有么?然后她一头扎在我的枕头上,淡淡地笑了笑,说:今晚我就睡这里了。我觉得你还可以,并不算很坏,值得我写在好人册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坐在凳子上看了几个小时的电视。实在困了,就把一叠报纸扯开了铺在地上,躺下便睡。水泥地板很硬,我的肩胛骨给磨得隐隐发疼。
    第二天醒来,床上已经没人了,被单给叠得整整齐齐的,地板给拖得明晃晃的,我的身上也给人盖了一只薄褥。戚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