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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2 章

      当我们离开这间小屋的时候,我心里竟然充满了眷恋。我是一个念旧的人,很难走进一个新环境,一旦走进去了,却又难以割舍。它是小了点,是破旧了点,可毕竟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半年,对墙壁上那些贴画、条几上那台电视、书桌上那些刻纹,都产生了视觉依赖。
    西装帅哥把我们领到文星湾一栋出租楼房。公寓在七楼,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三室一厅,五六个人住都不会嫌挤。我给这豪华的公寓震惊了。
    张大了嘴巴只顾上下左右打量着宽敞的客厅:浅黄色木地板,一扇巨大的落地百叶窗,百褶式乳黄色绣花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盆花,靠近窗户有一张圆木桌,周围摆了四张方凳,靠墙处是一只暗红色高档磨皮沙发,上面躺着两只抱枕,沙发前面是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摆着玻璃水果盘、玻璃杯和烟灰缸,沙发对面是一架松木电视组合柜,搁着一台索尼液晶电视,客厅正中央的地板上摆了一张织锦地毯,天花板正中间吊着一丛百合花式的吊灯。客厅的其他角落,都饰以盆景、插花、画幅等物品,整体感觉典雅而别致。
    我们这是来上学的,还是来享受的啊!焰子哥哥眼睛都看直了,感叹道。
    西装帅哥把一串钥匙交给我们,讲了一些关于住房安全、其他服务的相关事宜,就告辞了。他后脚刚踏出门口,我就扑倒在沙发上,欢呼起来:我们住洋房啦!我们住洋房啦!焰子哥哥并不像我那样沉不住气,只是掏出电话来拨了一通,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我想应该是给杜世菊阿姨打的吧,大概是问她为什么要给他租这么豪华的房子。
    我站在他后面听耳根,原来杜阿姨和她的丈夫连正辉是出于对焰子哥哥捐肾给连华的感激,为了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不惜花重金在文星湾给他租了套这么豪华的公寓,而且是一次性付完租金,租期四年。
    焰子哥哥并不开心。他说:我又不是用肾来换这么一套豪宅,我是用来救我弟弟的命的!把我邱焰当什么人了。我趴在他肩上,说:其实杜阿姨并不是简单地想要答谢你对小华的救命之恩。我想,她是在努力地对你做出补偿,对这十几年来对你亏欠的补偿。焰子哥哥回过来怔怔地看着我,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我悉心开导:焰子哥哥,其实你现在是幸福的。你现在有了妈妈,又有了弟弟。其实在之前,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你们母子俩第一次见面会有什么反应,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其实当事情来临的时候,反倒不如我们所料,结局就有了另一番变化。你看,你和杜阿姨不是挺好吗,无声无息,却能彼此理解。
    焰子哥哥握住我的手,说:是啊,见面之前我何尝又没有幻想过?原来妈妈是那样伟大的一个人,为了爱勇于冲破束缚,就跟上次咱看的那个陈妙常跟潘必生。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当年我妈妈是在你奶奶的协助之下才得以逃脱的。焰子哥哥的话让我难以置信:我奶奶?这怎么可能啊?
    焰子哥哥笑道:所以说嘛,世事难料。有谁会想到,一个思想如此传统,如此封建的女人,也会伸出贵手协助别人私奔呢?这可是世俗大忌啊。想想也是啊,当年妈妈诞下我,身体虚弱不堪,如果单凭她一个人,怎么能够顺利逃出青龙湾呢?
    我便沉默了。在我心里,奶奶一直为我设置圈套,授经一般地向我传输传宗接代是何等重要,令我这个江家三代单传的唯一男丁肩扛压力。我又怎么能够轻易想到,她也有成人之美的时候,也会有置封建礼法于不顾的时候。
    我们就像琥珀里的蝴蝶被世俗和流言的树脂包裹,让我们窒息并且死亡,也让我们相爱的姿态成为永恒的化石。
    安顿好了行李,焰子哥哥笑笑说:你看这公寓独立厨卫的,条件多好,以后自己买菜做饭吃得了,呵呵。然后他就体贴地下去买饭。
    我累得躺在沙发里打盹,忽然门铃响起。我打开门,眼前竟然是戚敏。霎时间我感觉一阵胆寒,这戚敏怎么跟个幽灵似的,随时都会出现啊?况且我们刚刚才搬过来,她这是听谁说我们搬家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自己就已经飘进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以纯的低领针织衫,里面衬一件白色衬衣,将身材紧裹得凹凸有致。
    我指着沙发说:你自己随便坐,茶几上的水果刚洗过,要吃就拿。说着我便进了洗手间。我浑身极不自在,想起上学期期末听小卢老师讲戚敏可能患有自闭症之后,我便惊出一身冷汗。再想想国庆那个晚上,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彩虹桥旁边那间房子的门口,并跟我单独过了一晚,我就觉得后背发麻。现在她又这样突然地出现,真不知道她是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戚敏竟然蹲在电视柜前翻抽屉里面的东西,她的手里正拿着厚厚一叠照片。
    我恍然醒悟过来,那些照片就是上次为了庆祝我和焰子哥哥合好如初,去北碚相馆拍的亲密照!
    我想我快要发疯了,戚敏竟然偷看我们的隐私!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大吼一声:你给我放下!她仍然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散焦的瞳孔呆滞地望着我。
    我从她手里夺过照片,塞回抽屉里面,一拧钥匙,就锁上了。
    我羞愤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戚敏,想骂她两句却又于心不忍,只好把这口气咽回肚子里去,一*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脸强迫自己冷静。
    当我拿开手,睁开眼睛的时候,戚敏已经走了,赶巧焰子哥哥买了两份盒饭回来。他看我一脸惊惶,便问我: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啊,不舒服吗? 没有!我愤愤地回答,拿过盒饭就狼吞虎咽起来。
    新房子住着就是感觉不错,从百叶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半个北碚,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房子北面是巍峨的缙云山,此起彼伏的山峰在一片云吞雾绕中散发着仙境一般的魅力;缙云山麓,则是蜿蜒的嘉陵江,玉带一般环绕着北碚。
    公寓很宽敞,住在这里都不用去自习室上自习了。想想以前的日子,每天都早早地到教室里面占座位,晚了一步就没地儿了。卧室里面还配有一台联想的笔记本电脑,浏览学校的网页也极其方便。这天我刚打开电脑,就收到了一封大熊从美国发来的电子邮件。
    大熊在邮件中说他在加利福尼亚的斯坦福大学攻读药剂师,是他爸爸以前的一个美国同学介绍他进去的。新环境很不错,很容易适应,国外的同学们也都很热心地跟他做朋友,处处关心他,叫我千万不要挂念。他还顺便发了一张去纽约游玩的时候,跟自由女神像的合影,留学的大熊看上去更有气质了。
    照片上,自由女神像头戴冠冕,右手举火炬,左手执《自由宣言》,大熊站她脚下张开双臂,笑靥如花,像一只展翅待飞的小鸟。
    看着照片,我突然一阵心酸,眼睛就逐渐模糊起来。大熊自由了,他那么幸运,得以远涉重洋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把我远远丢在了大洋彼岸。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是明智的。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也会跟他做出相同的抉择。
    突然邮箱提示有新邮件。还是大熊发过来的,原来他在线。我打开一看,是一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的眼泪便哗啦流了出来:那是一面红木木梳,上面镂空雕刻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舞姿蹁跹。
    那是他过生日那天,我在磁器口随手为他挑选的生日礼物。想不到他竟然把它带到了国外。为了躲开大熊,我关闭邮箱,匆匆下线。
    开学的第二个礼拜便是棘手的补助金分发问题。奖学金还好整一些,毕竟考得好的同学成绩摆在那儿,这钱就是死的,谁都不敢有意见。但唯独这个补助金,它是活的,不好拿捏。这是班主任小卢老师告诉我们这群班委的一个定理,并说这将是一个考验我们班委成员能否拟出一个令全班同学心悦诚服的分发方案来的大好机会。于是,小卢老师就堂而皇之地用一个非常和谐的理由把这个棘手问题成功推托给我们。
    为了做到公开透明,我们召集全体同学开了班会,并在那些上交了贫困证明的同学们的同意下,详细地做了贫困程度的对比,最后筛选以下同学:高如玉,来自湖北省神农架林区,父母年收入不到600元;洪生,来自甘肃省大通自治县,丧母,父亲年收入不到500元;李强,来自贵州省习水县,父亲长年生病,母亲替人做长工,年收入不到800元;邱焰,来自重庆市巫山县,单亲,父亲残疾,无年收入。
    在同学们没有异议之后,我们便按着以上同学的家庭贫困情况分发补助金。这时候,戚敏站起来,大声说道:你们分,你们分,就知道你们来分!那个谁,邱焰是吧!他爸腿给人打折了?这也能得到补助金啊!那大家都回去把手脚剁了,等着领补助不就成了?全体同学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激怒的戚敏。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紧咬着嘴唇,一脸羞辱的模样,他正强压着内心的愤怒,迫使自己冷静。
    我便轻声对戚敏说:戚敏同学,你先坐下好吗,不要激动。可能是我之前的解释没讲清楚,那我再给你解释一下。国家对残疾人士本来就是有扶助政策的,这个条例可以说话。更何况邱焰同学本来就是山区同学,再加上又是单亲家庭,即使他父亲的腿不出意外,年收入也不会超过八百。因为长江三峡蓄水的原因,他们家的土地被水淹没,只能靠政府补助来营生。
    戚敏仍是怒不可遏的样子:单亲单亲,又是单亲!我爸妈也离了婚,你们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你们有没有关心过我?你是不是偏袒邱焰?是不是?亏我还把你记在好人名册里面!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蛇鼠一窝!我看了看小卢老师,希望她可以出面调解。
    她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暗自盘算着什么,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这样吧,把戚敏同学也划里面吧。同学们听小卢老师这样一说,便纷纷闹开了,有的说看戚敏那样也不像是贫困生啊,瞧她那一身名牌的,不是阿迪就是阿玛尼,有的说她自己都在外面租房子了,能穷到哪里去?
    大家的议论似乎惹恼了戚敏,她羞愤地说:如果这都内定,还叫我们来做什么?来看你们有多黑暗啊?所有班委都觉得不妥,如果连戚敏都划到贫困生里面去,其他学生又会有意见了。但小卢老师都发话了,我又想起她以前说过戚敏可能患有自闭症,如果不特殊照顾她,会刺激到她,甚至还会引发抑郁症。
    正在我们左右为难的时候,戚敏做了一个令我当众出丑的行为。她先是大声吼一句:同性恋也可以拿国家补助金吗?
    就在同学们咋舌的时候,戚敏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举得高高的,说:同学们,你们看,邱焰和江韵搞同性恋!他们根本就是蛇鼠一窝!希望得到补助金的同学们,你们都站出来吧,揭穿他们两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摘掉他们脸上的面具!
    我想那一刻我要疯了,我觉得无地自容,只想打个洞连头带尾钻进去,在众人眼前销声匿迹。我用余光看了看焰子哥哥,他满是羞怒,脸都憋得通红,头低垂得就快要碰到桌子上了。
    教室里面一片嘘唏声,同学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照片看。那张照片正是我和焰子哥哥在北碚相馆拍的,更要命的是,戚敏偷走的,竟然是我们热吻的那张!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少了这一张。
    班里面那几个好事的男生跳起来把那张照片从戚敏手里抢过去,在同学之间互传。我不敢抬头看他们,我怕我承受不了那些凛冽得可以杀人的眼光。一时间,嬉笑声,嘲笑声,嗔骂声,唾弃声,不绝于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卢老师才慢腾腾地站起来,踮着高跟鞋走到讲台上,拍了拍手,说:好了好了,同学们别闹了。这是班会,不是八卦见面会,还是先把补助金的事搞定再说。这个戚敏,就不发补助金了,发给你也用不到正途上去,还是按原来那几个名额,该怎么发怎么发吧。然后,小卢老师扭着*走了。
    接下来那几天,无论我走在哪里,总感觉有很多异样的眼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如果那些眼光是锋利的暗器,我想我已经浑身创伤了。我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走路都是急匆匆的,不敢有片刻逗留。
    接下来,我觉得很多同学都开始故意疏远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爱理不理的,连邹哲轩也不爱跟我说话了,他以前是那样喜欢跟我谈论我姐姐啊。可是现在,他除了跟我谈公事之外,基本上不再多说一字。
    我想,焰子哥哥一定也跟我一样,饱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与议论。于是我们更加勤奋地学习,每天除了吃饭上课将自己暴露在别在的眼皮子底下以外,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认识我们的人看到。
    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互相安慰,无论多么盛极一时的流言,都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风化掉。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流言不但没有衰落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直到有一天,小卢老师把我叫进了办公室。我绕过那盆龟背竹,垂着头走到小卢老师的办公桌前,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她倒是语气淡定,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抬起头来啊,我吃人啊?我便抬起头来。小卢老师还是标志性地在脑勺后面挽了个流畅的缵儿,穿着一身浅紫色西装,配一条黑色迷你裙。
    她笑着看我,说:怎么,知道害臊了?知道不走寻常路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所为了?我明白小卢老师话里是什么意思,却揣摩不透她这样说的目的是什么。
    小卢老师闷哼了一声,说:怎么,就不想辟谣?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惊愕起来,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