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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山叹口气:“博物馆又不用你上班,过年不在家里待着,你要往哪儿跑?”
苏柏延听懂了,沉默许久,走上前来,站在阶下,抬头看宋山,握紧的拳微微颤。
而宋山只是替他拂去鬓边雪粒:“我许多年没见你……徒弟都长这么高了。”
白野川没有来蓬山路,宋山对这个师兄也只字不提。宋敬原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来还是很僵。而他先前也向白野川问过,知不知道宋山的眼疾究竟是什么外伤导致的。白野川不清楚。
这个秘密是宋山一个人的。
饭后,宋山站在树下逗弄鸽子——新给这三只倒霉玩意换了笼子——雪盖在他手上。宋敬原带着外套匆匆忙忙跑下台阶,披在宋山身后:“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吗?还在这里吹冷风!”
宋山这时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宋敬原一愣,这才想起,他与宋山之间那层暗流汹涌的薄冰也还未曾消散。
宋敬原告诉他来龙去脉。
宋山叹口气:“瞎担心。”
宋敬原说:“你不告诉我,我当然只能瞎担心。”
宋山嘴皮子微微一碰,轻声说:“我不是有意……”
宋敬原打断他:“那是什么?”
宋山说:“等你有一天为人父母,也会这么做。”
宋敬原摇头:“不会。”他说:“瞒着家人自己有病,瞒到死的那一天,以为是对家人的保护吗?”他提起路拾萤同他说的话,“我宁愿同他们坦诚相待,珍惜剩余的时间。”
宋山第一次被徒弟噎得哑口无言,捏住树枝,沉默拂去积雪。
而宋敬原咄咄逼人地问:“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山又沉默。宋敬原又问:“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师父永远觉得我还是孩子,还顽皮捣蛋靠不住,还是那个要挨你打挨你骂的不成器的东西吗?”
“……我没有这么想。”
宋敬原声音发沉:“可你是这么做的。”
宋山的手轻轻搭在宋敬原头顶。
宋敬原说:“听白师叔说了……师爷的事情后,我经常觉得很惶恐。我本来脑子不灵光,又懒,你教我的,我每次只能学会十之三四,书画不精,琴也不好,我其实经常在想,师父会不会也后悔带我回家?”
他刚抬头对上宋山视线,宋山却打断他:“你学书画,是为了讨好我吗?”
宋敬原说不是。
“你去姓吴的公司门口写大字,是为了讨好我吗?”
宋敬原又摇头。
“拾萤送你印章、教你英语,陪你成天到晚鸡飞狗跳地捣蛋,是为了讨好谁吗?”
“当然不是——”
“那我收你做徒弟,把你当做家人看待,是为了要你出人头地回报我吗?”
宋敬原一下怔住了。
宋山握住他的手:“我从前对你师兄太苛刻,其实他离开以后,我时常懊悔。我那时一心想的是,不能让师父的传承断在我这里,不能让师父的技艺寂寂无名,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逼着柏延向前,再向前……其实他已经足够优秀,只是我太挑剔,总觉得不够。我后来其实想过,我还在北京,还在师父身边时,也是调皮捣蛋、想方设法偷懒的主,师父又何时数落过我呢?”
“他只是很纵容地随我去,等我玩够了,再抓到身边传授技艺。我临的赵孟頫不好,自己看着来气先哭了,反倒是师父安慰我:不好就不好,他赵孟頫算个老几?你开心就足够。那时我不懂,以为他只是哄我开心,直到许多年以后,才隐约明白……
“我留你们在身边,哪是非要教出什么名堂呢?只是想一睁开眼睛,听见院子里有人在笑在闹,春日时屋檐上不仅有燕子搭巢,还有少年人扳着瓦片逗野猫。只是想冬天放爆竹的时候,有人陪我扫雪上的红纸,吃饺子时,有人咬到馅儿里的花生豆,然后和我炫耀。”
“敬原,我其实从来不要你什么。这世界太大了,路太多太难走,我不想你那么累,你只需要堂堂正正的,朝你想要的地方去,毫无惧意向前就行。如果路上有人陪你有人哄你,再好不过,但哪怕运气不佳,你要孤影独身,我教你的一切,也足够你心里有底气。”
“做师父的,对着徒弟都故作挑剔,说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只有见了旁人,才献宝一样把你们展示出去。你们在我心里其实样样都好——我宋山挑的人,怎么会有看错的?而我总这么一丝不苟地数落你、管教你,其实是还想把你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觉得你还是孩子,要我保驾护航。”
“可原来你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大了,大到敢伸出手来替我遮挡风雪。敬原,我不拦你,你总有一天是要飞出去的——可是别走太远,路走得慢一些,记得回头看看。”
他低头在宋敬原额前轻轻落下一个吻。宋敬原最小最小、刚到蓬山路睡不着觉的那些日子,宋山就是这样哄他的。
一时间风雪骤急,如落花纷纷。
岁月无声飞驰而过,只留下一声叹息。
35 年灯
◎灯行如魂归,去去无遗恨。◎
放爆竹以前,苏柏延正和宋山坐在檐下闲聊。他怀里抱着一只猫,是陈桦姑娘的。这高材生回家过年了,猫没人养,叫苏柏延代为伺候。一只很漂亮的布偶猫,院子里下了雪,它就到处去追,吓得大咕直扑棱翅膀,嗷嗷欲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