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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理解:各朝各代造纸技术不同,纸张的微观结构也各有不同。唐画不可能用宋纸,但清画有可能使用明纸——历代文人都有收集古纸的“恶习”——因此不管画作再逼真、再精美,只要用纸年代不对,就不可能是真品。
苏柏延手中这副赵孟頫的马图,应当属于元代作品,画工极其精美,一些用笔用墨的习惯、审美也和赵孟頫一贯风格相符,所以苏柏延一开始也并未怀疑。
可是由于遭到烈火侵蚀,修补时,一点纸皮落了下来。这一落,苏柏延忽然发现,这张元画竟是用清时才有的厚宣处处缝补过的!而且部分墨迹浮而不沉,用刀轻轻一刮,能刮去颜色,正是揭裱再填补的“赝品”的特征。
其它几人还在议论纷纷,说张老师爷火眼金睛,怎么会马前失蹄收下一副赝品?只有白野川平静道:“我知道这幅画,我师父和我提过。这是他去世前,友人拜访,带的礼物。我记得他当时收到,开心了好些天。”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
可白野川面无遗憾之色,只说:“赝品又如何?老爷子喜欢过、高兴过,值得了,我不介意。关于这画还有些故事,我来不及说……现在先去找你师父算账。”
他气冲冲地走了,苏柏延一脸无辜:“算什么账?”
宋敬原小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苏柏延脸色一变,也恶狠狠地抛下东西:“我也去。”跟着债主的脚步一齐消失在风雨中。
这晚白野川深夜才回到家,一身疲惫。他进门时以为家里人早都歇下,没想到沙发上两个小家伙一蜷一坐。宋敬原裹着被子在灯下睡着了,路拾萤一边看书一边守着他,不忘给他拢紧领口。
看见白野川进门,路拾萤站起来。
宋敬原的手还勾着路拾萤的,他一起身,带着宋敬原也迷蒙醒转。
路拾萤多少有些慌张:“白先生。”
白野川心里微微一动。
这两个小兔崽子形影不离的,别人看了只以为是好朋友。可他十数年前,曾对自己的师弟也产生过别样的情愫,曾体验过少年人初次心动,那样热烈又不肯退缩的爱意……于是留了个心眼。
白野川装没看见:“怎么不上楼睡?”
宋敬原坐起来:“我师父怎么样?”
白野川告诉他,确实是外伤导致的视神经损伤。这王八蛋根本不往心里去,想起来就吃药,不想起来就当无事发生,再加上用眼过度,最近出现了不好的病变发展趋势。
宋敬原又问:“那怎么办?”
“我联系了医生。之后带他看看。”
宋敬原狐疑:“他会答应?”
白野川笑了笑:“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他这么一笑,宋敬原背后发凉。比起宋山,这位小师叔身周气压更低,像阴恻恻的章鱼似的,时不时冒出来刺你一下,叫人害怕。
他这才反应过来:“等等……师父愿意见你?”
白野川走到餐桌边接了一杯冰水,抬头一饮而尽。
他的喉结微微鼓动,声音很平静:“不愿意。我踹门进去的。过两天记得叫你师哥找我拿钱装新的。”
宋敬原:“……”
等到年关,这场大火带来的灰暗终于消散一空。白野川找人重新建好蓬山路,苏柏延这边也将宋山的文玩修复了七七八八。
江都下了第一场雪。雪盖水乡,天地一白。一芥小舟摇摇晃晃自矮墙中钻过,吹动一墙牵牛花。
搬回蓬山路的那一天,宋敬原被路拾萤拎着,去买了几张洒金红纸,两人写了许多“福”字和对联。那时天也洋洋洒洒地飘下雪花,宋敬原朝外看去,一时有些痴。
从白野川家的落地窗能瞧见不远处的无名湖。湖边梨花照柳一般,雾凇仙境。偶尔有两个老人牵着狗从雪上走过。
宋敬原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常去的园子吗?”
路拾萤说记得。
宋敬原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到那儿,那条廊上坐着很多老人。他们自己带了塑料的棋盘纸,扎堆似的围成一团下象棋。你吃了我的车我将了你的军,有一些老小孩还会耍赖说要悔棋。前年去看,熟悉的面孔只剩五六个。他们告诉我,没来的人要么身体虚了,不能下楼,要么就是永远不能来了。而我那天和你一起去时,几乎没有认识的。”
宋敬原又说:“我觉得我认识你只是昨天。但这个学期也已经过去了。再一眨眼学生时代也就结束了。再有一天师父可能也要坐轮椅靠我照顾……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路拾萤沉默良久,说:“我爸得癌之后,医生告诉我最多一年活头。结果他一年又一年,足足活了五年。我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每天都很惶恐,做梦都在想我爸真去世那一天会怎么样。可是告别礼那一天,我没有哭。因为那两年一家人不再聚少离多,常常见面,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回想起来,就没有遗憾。”
路拾萤握他的手:“我在这儿,不要有遗憾。”
苏柏延指挥人手把东西搬进蓬山路,戴上帽子、围巾、手套要走的时候,宋山站在檐下喊住他。
雪落在宋山的鼻尖,苏柏延回头时,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初见的场景。
宋山问:“去哪?”
苏柏延支吾了一下,一时拿不准宋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