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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怕啊,万一顶不起来怎么办?
此时此刻,秋意也一样被无力感裹挟,忽然间明白,无论他们几个如何亲密,终归只是一群十来岁的少年人,能力有限,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谈何其他呢?
陈秋意望着面前滚滚滔滔的嘉陵江,回过头,撞入一双漆黑的瞳孔中,他后来见过许多漂亮的眼睛,像杏子,像小鹿,像桃花,但再没有人像温琰,她的双眸是凤凰起舞,长长的尾巴直扫入鬓角,隔着影影绰绰,也能将他一眼望穿。
再见了,我的凤凰,我心上的姑娘,不要忘记你的承诺,我会在上海等你,等你长大,我们还在一起。
秋意没有开口说出来,但温琰都听到了。
——
春季开课,温琰成绩不太好,偏科,尤其自然科与算学科非常差,只有国文还过得去。从第一课沈尹默先生的《生机》,学名词的分类,到第七课鲁迅先生的《风筝》,学实体词的七位。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她还学了《西门豹治邺》、《杨修之死》、《一个军官的笔记》、《伊和他》……温琰枯坐在教室里的时间越长,心里的焦急和迷茫就越深,读这些真的有用吗?将来能挣到钱吗?
此时正值1934年,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水灾、旱灾、蝗灾,经济衰落,商品入口急增,出口大减,而南京国民政府也不愿为濒临绝境的企业界提供支持,各省市商工业几乎无一不赔。这个年头大学生出来很难找到工作,何况温琰的烂成绩估计很难考上大学,顶多把高中读完,拿到文凭,将来不至于跟秋意差距太远。
既然深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温琰一门心思的,只想赚钱。
她在学校结交家境优渥的少男少女,把朗华的货带到学校偷偷卖给他们。口红、香水、丝袜子、糖果、打火机、香烟……
她去同学家做客,摸清对方的底细和喜好,就把他们赋闲在家的母亲和姊妹也发展成了客户。
按照青蔓的话说,自从秋意走后,温琰像是变了个人,她圆滑世故,八面玲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俨然如另一个朗华般,爱钱如命,游戏人间。
她把烟卖给男同学,那些男生躲在厕所里抽,被老师逮住,一窝端,通通被请了家长。
温先生对温琰几乎算放养状态,成绩不管,学费不顾,老师批评吧,他敷衍两句,似乎并不觉得女儿在学校干这些勾当有什么问题。
而温琰对父亲也早已失去敬重和依赖,这世上已没人管得住她。
晚上约朗华、青蔓吃饭,在家里,简陋的四方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家到现在还没用上电灯,如今一度电是两毛八,能买四五斤大米,够吃好几天的。
“温叔叔又不在啊。”朗华夹菜,喝酒:“他一天到晚乱混日子,不要死在外面了。”
青蔓皱眉,用筷子敲他的碗,“砰”。
朗华满不在意地笑笑。
温琰叹道:“我自顾不暇,懒得管他。”
“生意不好做啊,诶,这两年闹旱灾闹饥荒,米价上涨,我要是买得起轮船,去国外运洋米回来,那就赚疯了。”朗华告诉她们:“你们晓不晓得,从越南西贡运米到上海,运费每吨十四美元,一趟来回就能挣几万美金,这还只是运费。如果我们自己卖米,以现在的行情,高价抛到米市,以后躺在床上数钱,数到手抽筋!”
温琰见他做出手抖的样子,笑起来:“轮船好贵嘛。”
“我听说上海有家轮船公司向挪威华伦洋行订购了三艘海轮,共计两万吨,价格一百万美元。”朗华如数家珍:“八年前,卢先生凑了八千块大洋,在上海买下一艘载重七十吨的浅水轮,创办民生公司,现在已经快统一川江航运业了。你说说看,这些实业家真他妈吆不到台(厉害)。”
青蔓不喜欢他讲脏话,更不喜欢他的言论:“这下闹饥荒,好多穷人都饿死了,你们还想买大米囤积居奇,发国难财?”
朗华脸颊浮现醉酒的红晕,双眸稍显迷离,身体歪向她笑道:“我不穷吗?我也是穷人,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青蔓冷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要是非说自己穷,那就洁身自好,修养品德……”
话音未落,朗华发出一声轻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老子就想挣大钱,住洋房开汽车,不然活着有啥意思?你是仙女,不愁吃穿,我是俗人,一顿不吃饿得慌,根本不是同一路的。”
青蔓沉下脸,被他的歪理气到,竟把眼睛给憋红了。
温琰知道她在乎什么,忙挨过去:“我跟你绝对是一头的。”
朗华抿酒:“人家是书香门第,嫌我们身上有铜臭,熏到她了。”
青蔓心里突突直跳:“你啥子意思?”
“你啥子意思?”朗华掏出一个扁平的赛银烟盒,手指灵活转动打火机,点燃烟,又递一支给温琰:“你要不要?”
青蔓忍无可忍,站起身,一把将那盒烟砸落在地:“你自己不学好就算了,还把琰琰拖下水,她才十四岁,跟你抽烟喝酒,尽学些坑蒙拐骗的把戏,以后还有前途吗?你想害死她啊?!”
朗华丢下打火机亦站起身:“你看不惯我那些把戏可以不看,琰琰跟你不一样,她上不起教会学校,没学过洋文,更不像你那么会读书,还有一个好爷爷当靠山!你说我害她?呵,当今这个世道,不变成人精活得下去吗?她乖乖做个好人,穷困潦倒,你就高兴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