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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不去看那挥散不去的团雾,在瘆人的寂静和心跳声中冷静思考,罗列感染后可能出现的所有状况和对策,那是顾长愿人生中最艰难漫长的半天。
时间绵长永无尽头,窗外晦暗的天色预示着一天即将过去,顾长愿喝了两片双氯芬,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屋。
他蹲在研究所外,等何一明离开后走进研究所,偷拿了微量的FMLβ01试剂,又拷贝了所有关于黑蓼病的资料,再悄然回屋。
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抽血、化验、复检、四小时后,看着自己高到离谱的β-葡聚糖值和检测阳性的结果,绝望又淡定地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告诉何一明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
短信发送的一瞬间,他前所未有地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恐慌,没有失落,好像荒芜古墙上的一片瓦砾,已经歇息了很多年,听腻了边塞笳吹,看惯了岁月如斯。
顾长愿躲进出租屋,通过灰色渠道买了大量实验器材和药剂,在屋里搭了一个“黑实验室”,用偷出来的FMLβ01试剂继续实验。他已经下定决心,自己研制出仿FMLβ01试剂,注射到自己身上,记录自己的病情。如果他能活下来,就会在痊愈后告诉何一明真相,完完整整地交上自己的笔记,助何一明完成研究;如果他死了,那也与何一明无关,一切都是他私欲太胜,眼看何一明快要成功,嫉妒到失去理智,偷拿了何一明的研究成果,还建了一间黑实验室,只为抢在他前面得出实验结果并发表,甚至不惜拿自己做实验,最终自食恶果。他甚至拟好了遗书,等待尸体被发现后,被警察们翻出来。
当然,他不想死,他更想活着,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献给何一明,他想知道何一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眼里的光芒会不会比收到布莱希特的邮件时更亮。他想看见何一明因为攻克黑蓼病一跃成为世界顶尖的生物学家,他想让何一明赞誉加身,受万人敬仰。他幻想有一天,他们一同登上生物界最高领奖台,和此前无数次经历过的一样,他后退半步,让聚光灯打在何一明身上。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感染黑蓼病很痛苦。
那是一种即便将所有文献和资料背熟咽下肚,也无法描述其万分之一的痛苦。
起初,他服用止疼药,但慢慢地,他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好像动一动就会扯裂某个关节或者器官。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每当手指或者脖子怪异地扭动时,他就强迫自己远离实验台,哪怕是昏迷在墙角也比碰碎试管和三角瓶好。
注射FMLβ01更痛苦,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之后,血液瞬间变得滚烫,像沸水一样在身体里湍流,眼前黑色的团雾越来越浓,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感觉自己走入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抽走他身边的空气,令他窒息。
每一次注射后,他都躲到墙角,把头埋进腿间,强忍住想逃跑的念头,告诉自己:别怕,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
最难过的是,过去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加剧身体的疼痛。虽然顾长愿算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小时候在公园溜滑梯、荡秋千,养过蚕宝宝、小鸭子和一只可爱的小狗;中学时和父母去海边冲浪、到国外旅游,逃过课也考过满分,后来遇上何一明,不可自拔地沉迷在何一明的光环里,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躲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呕吐?为什么会昏迷?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为什么这么疼?
真的太疼太疼了……
他想念父母,想念大斌和胖子,想念许培文和研究所的朋友,想念何一明……
他想嚎叫,但他不能,不能引来他人的注意。他翻开手机,在通讯列表里找到何一明的头像,只有一条问他实验室的FMLβ01为何少了的信息,他扯了一个拙劣的谎,何一明就没再回了,不知道是太过于相信他,还是根本不在意。
无数次,他想给何一明打电话,告诉何一明他很痛苦,但又不得不强忍住,他很清楚哪怕只是听到何一明的声音都会功亏一篑,他甚至担心何一明忽然发短信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实验室,他怕一松口就说想念他,他想了很多谎言,比如还要在老家陪伴亲人,比如父母身体不好,但何一明一次都没有问过,让他失落、痛苦又庆幸。
无数次个夜里,他在疼痛中昏迷,又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滑开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茫茫然地想自己又熬过了一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摊开笔记本,歪歪扭扭写下——
“2015年11月17日,第十三次昏迷,这次大概昏迷了4小时17分……”
就这样顾长愿每天实验、注射、记录,在黑暗和恐惧中坚持了两个月,直到体内的β-葡聚糖值奇迹般回到了正常水平。虽然黑蓼病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他怕黑、经常头痛、头发大把地掉,还一直耳鸣,但检测出阴性的那一瞬间,他终于扯开喉咙狠狠哭了一次,哭到怎么也停不下来。
太好了……
他活下来了……
顾长愿没有被痊愈的喜悦冲昏头脑,小心翼翼地又熬了一周,直到确定没有复阳才走出屋。推开门,街对面的梧桐树叶已经落光,年轻人穿着风衣和夹克,顾长愿怔怔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