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蚌珠儿 作者:老草吃嫩牛
上京八月,几日的暴雨,城中家户大都积了水,待到月底,天色放晴,顾府从北街找了十个淘井的匠人,把家里四口大井,十口小井都翻下,若不然,那么的积水入了井,怎么进主家的嘴。
淘井这日,卢氏带着几个孙男孙女儿去了城外的庄子,大老爷顾岩已经跟上面告了假期,好不容易得了,便带着票常带的人马,快马加鞭的奔着平洲老家去了。
说是小兄弟已经回去了,还在那边大兴土木,怕是不想来的意思,那小家伙挺倔,信都不回他封。
别看老太爷六十六了,年来征战不断,身体是硬邦邦的好,这气儿快马连续十日的功夫便到了平洲。
顾大老爷到了老家,先去老爷子坟上磕了头,唠叨了好久,对自己的不负责做出了深刻的检讨。烧祭很祭品贿赂死去的老爷子之后,又跟老坟上的家族老亲戚唠叨了几段话,见了好些人,推了十家的请,并没有回他自己在平洲乡下的老宅,而是溜快马的又去了穂山脚下,他小兄弟的小山庄子,这顿忙活,已经是天擦黑的功夫了。
顾昭的小山庄是这几年新盖的,连同早先顾太爷留的二十五倾土地,他自己又收购了几十倾,凑成百倾,成半扇形的将他这个庄子围在扇尾,扇尾后是十个青山头,如今也是顾七爷的。
顾家庄山庄外围的农庄有百八十户佃户家,因顾七爷的思维是横平竖直的现代人思维,所以,他的农庄里有自己的规划,你怎么盖房子是你的事儿,地方是我的,路是我的,你必须按照道路两边的规划走,所以,农庄里的建筑有泥胚的,砖瓦的,半砖半青石头的,但是都跟着五米宽的路面走,路面两边还有齐齐整整的小儿合抱粗垂杨柳,远远看去,那整整的片绿树成荫,景色是十分优美的。
顾老爷这票人马才入庄,村里的庄头便迎了上来,待知晓顾老爷的身份,先是磕了两个,接着恭恭敬敬的带着他们去了离庄子三里地远的小七爷的三进大宅子。
在乡下人看来,顾七爷的宅子那是世界第大的了,但是在顾老爷看来,自己小兄弟住的这地方可以称之为鸟庄,鸟窝大小,都转不过身来。他眼界如此,顾昭就是知道了,凭着他那份子小市民的格调,也说不出个二来。
他那个庄子,就是天换间屋子,他要来回住两月半才住完,再者,住那么大,劳民伤财的,这点在顾昭看来,有些不务实。有时候,思想的局限性令他总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就是怎么去扮演这份角色他还是跟这个世界有些难以言喻的纠结感!
在顾岩大老爷看来,人的身份,就体现在宅子的规模,他家在上京的宅子,那整整了平洲巷子半条街呢。古人这辈子,其实也是活套宅子。
庄头拍了会门,山庄里有四五十岁的老仆打开门,开门见到这么的高头大马,老头吓了跳,结结巴巴的解释了半天之后,顾老爷这才听明白,小弟弟不在庄子里,他住在山上的庄子里。
好在,这庄子里的人,有老太太早先安排来的两个大丫头跟几个熟脸的老仆,这些人自然迎出来,牵马的牵马,搬行李的,安排吃食的自有派规律,并不见慌乱。
待叫过花蕊,花丽详细的询问,七爷跟她们俩两半句话都没说过。
顾老爷看看天气,还有亮,于是便跟着庄子里的老仆,外加七八位亲随,沿着庄子后重叠着的上山梯,慢慢的往山上走。
山庄后面这条山路,并不崎岖,甚至,这条山路奢侈的很,这路都是长条的青石交替,每块青能并列走三人并不觉得拥挤,青石面儿都打了道道横牙子,下雪,下雨也不会觉得滑溜。青石道每隔几十米便有座草亭,亭内石鼓石桌俱全,看上去十分雅致。
走了越半晌的功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自有山庄的老仆把预备的气死风灯点了,高高的举着前边带路,这路,虫儿低鸣,山风拂面,甚是畅快通透。
顾老爷走的十分舒畅,脚步不紧不慢的,心情慢慢的平和了很。
他这小兄弟来的奇异,做事也奇异,难得是这许年,从未见他到过声难,如今十七八的少年在胡混妄言,可这小兄弟已经当家做主,做了大事。那陶若回来说,小兄弟在南方的庄子,大的望不到边,庄里也管理的妥妥当当,难的是他做事有头有尾,有理有据,扎扎实实,是个非常人,只是这性儿古怪些,大概是怨我呢,也罢,以后便善待于他,好言好语哄着他,将他这股不平按了下去才是。
我顾家该是累朝世胄,出胸襟洒脱,品行高洁的孩儿才对。
他们又走了会,远远的从山那边传来阵阵的乐器声,乐声分的很清楚,有排箫跟瑶琴合奏,曲非熟悉的那些,只是很简单的几款节奏,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反反复复,或长或短,听上去十分优雅而有韵味,若有些平洲俚曲的影子,只是这般软绵的却是少闻。
平洲俚曲为铿锵有力,大放大和的唱法,没想到如今听到萧瑶这般演绎。
路思量,转眼,青石道路拐过通弯,眼前豁然出现片平整的山地,山地上漂亮雅致的立着处院落,半藏半露,篱用梅编,墙用藤引,院落不大,有山石错落,杂以花草,能见的有七八间屋子,半青石,半整根的大木料制成的,顾老爷从未见过的建筑款式。
此乃中西合并,半洋半土,不知道,也属自然。
乐声越来越接近,远处还有细细的流水声将屋子与景色连成山,相互依存。
山下的老仆提着灯笼上去拍门,没会有人出来,却是顾老爷认识的,已经四十岁的毕梁立。
毕梁立吓了跳,忙跪下,他的舌头没了,只能呜呜咽咽的叨咕。
“成了,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小七呢?”顾岩的语气听不出半分的火气。
毕梁立起来,走到门口将门推到全开,恭恭敬敬的跪着将顾老爷迎进门,带着他路往山庄后面走,这路,青竹连片,花圃里鲜花齐放,淡淡的幽香阵阵的换着味道倾入鼻翼,顾老爷路疲乏,此刻恨不得就找个矮塌在此处睡去,也好解乏。
顾老爷随着毕梁立走到山庄后面,眼见着,那里有处奇妙的之地,被人工开凿出的半个山岩下面,有处可供十几个下去起泡都不觉得拥挤的,半圆不圆的大汤池。
这汤池里的水,具是年四季都不冷不热的温泉水,温泉外,立着个巨大的十二隔扇山水纹屏风,屏风这边有矮塌,榻上有两位着豆绿色的绣罗裙,头上戴着如今上京妓家流行的朵云冠子的清秀小女娘,这两人,都是清汤寡水的摸样,不妖艳,具是干净秀丽的品质。
她们人吹排箫,人扶瑶,见人进来,并不停止,只微微点头。
顾岩绕过屏风,便感觉阵水气伴着股子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吸吸鼻子,低头细看,就看到,水里那背对着自己,脸上盖着方白色绢巾,正舒坦的不得了的小弟。
顾岩打量了片刻,噗哧乐了:“臭小子,好会享受,害的老……哥哥我没跑死,小七好会受用。”
水里的人微微动了下,只手伸出来,将面上的绢巾摘了,自水里转头,上下打量他,脸的惊疑神色,这个人有印象,他大哥顾岩,只是怎么这般的苍老了?
兄弟二人如此这般的便相互打量起来,半响没人吭气。
顾岩自然也是上下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小兄弟,别说,兄弟七个,就这小兄弟长的最是齐整漂亮,这身没疤,没坑的奶皮子,就不像顾家的崽子,真是的,活的太滋润了!瞧瞧这品貌,就是在上京的世家子里也找寻不出几位能比自己小兄弟俊秀的。他只眼,看着就觉着比其他的顺眼起来。
“阿兄?”顾昭早就忘记自己大哥长的什么摸样,但是,他就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大哥,血缘是奇怪的东西,真的。他若孩儿时那般呼他,喊完,又失笑:“年未见,不仔细看,怕是认不出的。大兄向可好?”
“小七在怨我?”顾岩笑了笑,伸手,很利落的将外袍揪了去,三下两下的将衣衫脱了,露着身七七八八的伤疤,外加个已经长出肥膘的肚儿,最恶心的是他竟然还带肚兜兜,肚兜上还绣了丛花。这老东西都大了,还带这个?
他可冤枉人家了,老人家岁数大,肚子容易着凉,不带着,跑肚拉稀那是常事儿。
脱了肚兜,顾岩,悠哉悠哉的下了水,这下来,徐徐慢慢的蹲下,便是通体的舒畅,不由的他长长地□了声说到:“这日子美!以后,不当那鸟官了,哥哥便带着你嫂子住在这里,每日里泡上泡,比神仙还快活。”
顾昭想过千种兄弟见面的情形,这样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怪不得上辈子,请洗桑拿也是社会的主要交流方式,他看了会自己的大哥,也笑。笑完,随手拍了两下,有十四五岁的小厮进来,不知道顾昭做了什么动作,待他出去,没会儿,便捧着个黑漆细花的矮桌进来放于石面。
矮桌上有两碟菜肴,冷热,荤素,盘切成四瓣儿的米糕,还有壶小酒,个小酒杯。
顾昭的语气带着丝他自己也没发觉的亲切,总归他与这人是血脉相连的,他道:“大哥哥还是进点东西,空腹泡汤不好。”
顾昭的声音,带着股子奇怪的味道,不似平洲音,有些软,却很好听,声音低沉清晰,润润的。
顾岩见小弟不抱怨,二无恶言,已然心生好感。伸手取过小兄弟递过来的绢巾,擦了手脸,又觉贴心。就着矮桌,气吃了四块米糕,冷菜下了盘,待肠子塞满,他提着酒壶,自斟自饮,那滋味,看上去比顾昭这个主人还要舒畅。
喝了会,顾岩道:“小七,怨不得你不去,上京那地儿就只是人点子,这么好的地方却是没有的。”
顾昭也从石面端起自己的酒具,也慢慢的喝了起来,边喝边说道:“跟这个没关系,大兄知道,自小我就跟兄长亲戚们不熟悉,我自有我的活法,去了,也是给家里添麻烦,终归阿父以给我们分开,在挤在起也是麻烦。”
“这都怪我,哥是个直人,你小的时候应该还记得我,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方才我已经跟阿父赔过罪,起了誓,接了你去,自然好好待你。”
“是,阿兄跟阿父,具是耿直率性之人。”
顾岩低头饮了个满杯,有些犹豫,但是还是说道:“这些年,跟着陛下,从谨城那边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整七年,见天的打,孝都没时间守,五年前你四哥跟先帝同年起去了,皇帝老子都架不住这样折腾。哎……没完没了的折腾,密王倒了,新帝又担心西北六地,北六地平了,新帝又担心顾家军,等你哥哥我交了权。这不打仗了,那些狗屁的文人又开始折腾了,这个说这样治国好,那个说国不富是陛下重了武事,今天改科举,明儿闹着着开恩科,科举就科举,那凭什么只开文举,没武举的事儿小七……”
“嗯……”顾昭抬眼看着自己大哥,这人方六十六岁,脸的皱纹褶子,眼睛里带着股子倦气,身的不如意,满面的劳累焦躁……瞧这身的伤疤,大概也是生生死死几十年,辈子的劳碌命。
“对不住,八年了,大哥真的把你忘了。”顾岩诚心实意的道歉。
顾昭愣了下,接着哧的声乐了:“弟知道,不怨你,其他的哥哥们大概也没想起我,四哥去世那会,我去了南边,回来的时候四哥已经入土了,四哥那边也没人来正式的报丧”
顾昭说起四哥家,他大哥顾岩眉头忽然皱,看样子十分的纠结。
其实顾昭觉着,他老爹去,个人顾个人,谁也别碍着谁,这是现代人的思维。
顾昭继续唠叨道:“这几年,天南地北,虽去的都是平安的地方,可乱民,饥民,流民都见过,虽南边人烟稀少,可苦人儿并不少见。合家件见客的体面衣裳的人户也是有的。
弟吃得饱,穿的暖,每年有百贯钱可以拿,还有禄米,有大片的土地收租,比世上大部分人强百倍,强千倍,怎么能怨?”
“你四嫂是个令不清的,你去了上京我在与你详说,她家的事儿还是不要碰的好,不过,小七真这么想?不怨?”顾岩扬扬眉毛。
“大哥,若不这么想,只会越加的难过,家都分了,大哥能想起我来,我还是高兴的,并不敢怨,要知道……父亲还是悄悄的给我留了些产业的……”
说到这里,顾昭的脸色有些泛红,带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羞涩,顾岩顿时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能有少,是老宅子里那些东西吧?”
顾昭脸上愕然:“大兄如何得知?”
顾岩慢慢沿着水壁走到顾昭身边,拍拍他肩膀给他倒了杯酒,手不放开,依旧亲昵的搂着,心里已经是完全的信任跟满意,他看着顾岩喝下那杯酒后,脸上方带着丝得意的样子说到:“那些东西,还是我跟父亲起藏的,统共不过两三万贯的样子,阿父……是怕兵败,给咱家留的退路。”
顾昭傻了,扭脸奇怪的盯着自己大哥打量,只打量的顾岩越发的得意,哈哈大笑了半响才罢。
“父亲做什么都不会瞒我的,我是长子,阿父担心的是他们几个,他们是庶出,略有些不平,也是怕你护不住,你知道的,他们跟我们始终想的都不样,这几年……越发是这样了,小七……”
“嗯,大兄?”
“我知道,你是个出息的,这点像阿父,就是穷死,饿死,都不会乞怜,当初咱这支的太爷爷是,阿父是,你哥我也是,靠天,靠地,还真不如靠自己。这几年你在南边也折腾了不少,你安心,那具是你的,大哥还不放在眼里,但是……有少自己心里放好,便是……便是你嫂子也别漏了,大哥今年六十六了,也不知还能照顾你几年,虽那些买卖挂在毕梁立家的名下,可……商贾之事具不是好事,以后还是换成金银,慢慢存着看时机吧。”
顾昭这下,心里略微有些感动,这人无论如何,也算是为自己着想的。顾昭点点头,拍拍手,屏风外的音乐便停了,有窸窸窣窣的罗裙声,穿鞋声,接着那些人离开,只留下汤池边片寂静。
“大哥哥说话,还是注意的好。”顾昭看下有些酒意的顾岩提醒。
顾岩却是脸不在乎,甚至他现在很是放松,边自斟自饮,边继续唠叨。
“小七……土地就不要买了,你个乡男,能用少?能吃少?如今新帝登基,天下又新丈量土地。那天产的,自有人惦记,天威之下,谁能护住?我名下的田庄,家中祭田合起来也不过几百倾,这都是入了档,早些年先帝给的,今上给的,亩都不,亩也不少。
以前家里私买的,前阵子叫你嫂子安排人都卖了,如今陛下是穷疯了,又想落好名声,又想捞钱,那有那般美事?八年混战了,又赶上几场瘟疫,虫灾旱涝,关内关外,青壮死了少,绝户人家有少?青州绝户了,廿州绝户了,长洲个郡就剩下五百丁户,各州县绝户绝丁的到处都是,这仗大梁朝是伤筋动骨疼的狠了。
如今呀,天下三分之二的肥田在门阀世家手里,剩下的三分之具也不在陛下手里,陛下能不急吗?前阵子,上面下了迁丁令,说是要从乌康迁人出来……”
许是说干了,顾岩又倒了杯饮下:“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土地便别买了,虽说如今土地便宜,可谁买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能,咱家兄弟七个,合起来便是个大头儿,知道吗?”
“恩。”这是正理要听,朝里有人,有内部消息,福利是真正的好。
“这次阿兄接你回去,你也别想,舒舒服服过你的,老哥哥我还能活几年呢?你就只回去住住,要是有好差事,不得罪人还清闲的实缺闲事儿,便当当也没什么。若没有,你就跟你侄儿男女在上京各处耍子,哥哥家有的,绝不少你的。你想怎么,便怎么,咱老顾家现在在上京还算可以,待你玩累了,你想在上京成家,就叫你嫂子给你看户好人家……”
“并没有气……只是……”
“你说?”
“别的都可以,独这婚事,必须我点头成不成?”
“嗯,我兄弟想怎么就怎么,以后,你就是看上公主,哥哥也给你求去,陛下……陛下那边哥哥还成的……”是呀,现在还成,可也比不得老爷子那会子起兵那茬子人亲厚了,皇家如今是越发的有威严了。
毕梁立半跪着在汤池墙外热着酒壶,耳边能听到汤池里兄弟俩说话的声音,对于他这样的忠仆,主人会给予完全百分百的尊重,所以有些事儿他是可以听得,听到主人与自己大兄谈的热乎,毕梁立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
小主人如今是有靠山了,再不必风里来浪里去的冒险,可是,顾老爷还能活几年呢?上京那边家里打早先就不是安稳的,开国公府里顾老爷有妻两妾,女人不知道有少,他与老主人可不样,好色的名声要大过打仗的名声,且不说女人,就家里,嫡出的孩子男子有两名,嫡出的小姐两名,其他庶子庶女有七八个,小主人这去了,或或少的也会卷到这些事儿里,京里些老宗族的老亲,四老爷家如今也在京里,哎……毕梁立是真真的担心自己家小主子应付不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