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 作者:百折不回

    手里还抓着杆毛笔，但笔尖点下去的地方都已经晕染了大块黑色的墨点，将原本就奇形怪状的信笺糟蹋的越发不堪入目。

    方秉笔不客气的抄起手里双鞋底儿，看也不看的往背后砸过去，个母夜叉的声音横空霹雳而来：“你他娘眼睛长错地方了吧？”随后他的小腿便遭受到了记天外飞来的横踹，寡妇朱点衣手指戳在他脑门上：“你简直属于过度治疗。”

    坊间讲“不要和女人斤斤计较”，并不是“不要和寡妇斤斤计较”，朱点衣是个异数，她几乎算得上半个男人，所以方秉笔心安理得的要和她斤斤计较。他也不客气的在朱点衣小腿上踹了脚，指指柳长洲，咬耳朵道：“哎，朱哥，这副模样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朱点衣对这声“朱哥”极为满意，她闲闲的吹了口自己刚刚涂完丹冦的指甲，十分掉节操的小声道：“蠢货，这你都看不明白？这模样，八成昨晚上偷情去了，魂儿还没回来呗。”

    方秉笔：“……”

    然后眼前顿时飞过来个体积十分可观的东西，那东西通体乌黑，还自带倾倒功能，洒出来的墨汁将这对背后说人是非的狗男女浇了个屁滚尿流。

    横遭议论的柳长洲似笑非笑的看过来，轻飘飘道：“偷情？和谁？寡妇？”

    朱点衣：“……”

    柳长洲起身，突兀的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说怎么办？新的镇西将军已经就位，西防又折了那么人，这些好容易练出来的兵当然交给西防了。”又十分嘴贱的讽刺道：“不然叫他们留下来跟你起作死的吃豹子肉闲没事中个毒？方大人？”

    方秉笔松口气，这个才是他们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头儿，方才那个，估计是被什么天外飞来的玩意儿附身了吧。他几步走过去，在柳长洲耳边低声道：“那……杜娘、胖郑他们呢？留给下任知府？”

    柳长洲恶狠狠的道：“打晕了，拖走。”

    他说完这些话便起身往外走，满脑子都是大雨里那头白发，还有那句叫人耿耿于怀的四个字，“后会无期”。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往深林里走去，随手薅下来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去道个歉。

    这是他第次直面那人的怒气，不是如往常那般直接踹在他腿上，而是选择沉默不语的直接转身离开，根本不能用耍个无赖、嬉皮笑脸来了结。

    他发愁的蹲下去，仿佛脑门顶儿绕了圈婆娘手里纳鞋底子的麻线，觉得自己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边防被破，源河失手，顾遥身死，三王爷党在朝堂上备受诘难，他们这次的任务也算是圆满完成。前几日上谕刚到，新的镇西将军已经接过虎符，新的县太爷也不日便要到任，要不了十天，他们行人就要动身回京了。

    那时候就不用纠结什么时候去找陆含章的问题了。

    他十分窝囊的想要不干脆就这样吧，解除合作关系做回路人甲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也不必担心再次碰面会有什么难为情。

    但他心里确实又有股不甘心与舍不得。

    然后这窝囊师爷脑子里蹦出了行字——酒壮怂人胆。

    千军万马都见识过了，生死关里滚过数百遭，大丈夫行走于世，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难？他就不信还有谁能被“道歉”这么简单个小事难倒。不就是道个歉么，又不是滚刀山下油锅，鼓作气如果还提不起胆子的话，那就灌坛子酒，谁还不会装个孙子？

    于是他行动力十足的回到清河去露桥买酒，路过衡门时，惊讶得发现衡门茶楼不光排门紧闭，连门上的大招牌都已经被人卸了下来。他心里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道歉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直觉告诉他陆含章或许已经离开清河。

    他抱着试试的想法赶去渲河下游的码头，果不其然，在下游明显开阔的水面上停泊着艘十分特别的船，衡门里那个小眼睛的大柜正指挥几个人往船上搬运行李，船篷里隐约传出几声压抑到无可压抑时才发出来的咳嗽声，还有连串十分有规律的石块撞击的清脆声。

    柳长洲又十分没出息的怂了。

    他脚步顿在码头的木台阶上，发现这完全不是喝个酒壮个胆就能蒙混过关的事儿。说真的，他现在真的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选择性失忆，但那日大雨里那人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未死，形如鬼魅般牢牢的缠绕着他，叫他第次体会到什么叫进退两难。

    此时落日西斜，开阔的江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江边已经枯黄的芦苇荡里，脱落下的飞絮肆无忌惮的飘来飞去。

    这窝囊师爷突然抬起只手盖自己脸上，心里骂了声娘，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方才喝了，这会儿居然有些紧张的想上茅厕。

    他觉得他的胆子都发生了很大程度的萎缩。

    他最后深呼吸了几口，脸悲壮的迈出了第步，十分鸡贼的避开了谢卿云的视线，偷偷摸进了船篷里。

    视野里的人似乎分外怕冷，臃肿的裹着条厚被子，正盘腿坐在方矮几前无所事事的敲核桃，那头银白的头发丝毫不加掩饰的铺开，晃得人眼睛难受，连带着心里不是滋味。

    那人抬起头看了他眼，猝不及防的扔了手里的锤子，慢腾腾的从矮几下抽出了条似乎闪光的丝绦，不紧不慢的遮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简单粗暴的传达了种“我不想看见你”。

    柳长洲：“……”

    知道自己辜负了这个人，他不请自来的找他希望能道个歉，没指望还能瓦全如初，只保留着最后点儿微末的希冀，至少彼此倘再次相逢不至于沦为宿敌，却下子被这个举动打的措手不及。

    但他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也觉得自己横遭此等待遇也实属活该，就把那点儿不合时宜的内伤不动声色的憋回到了肚子里。

    结果陆含章自己开口说话了：“五鼎关的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柳长洲心虚的小声道：“瞎说。”

    陆含章伸出手，宽大的袍袖扫过桌面，简单道：“坐。”他蒙着的眼睛勉强能看到事物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个晃动的扫帚杆子小心翼翼的挪过来，轻手轻脚的坐在了对面。

    他取过茶壶，准确无误的给他倒了杯茶算是招待，而后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给这人倒过茶。眼下真到了这种地步，连斟茶这套都要用上了。

    他似乎特别善解人意的说：“我们立场不样罢了。眼前是气势汹汹的西捻战船，身后是数万万大庆子民，随便换个人都会这样做。换成是我，我也会做出和师爷样的选择。这不是个是非对错的问题，没有谁要道歉的道理。师爷应该比我清楚，这是个‘不得不’的问题。”

    柳长洲顿，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