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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就这样罢。林老爷叫冬荣将屉子里的仅剩的鸦片膏拿来,冬荣将那一方小铁盒子攥在手里,侧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微微摆首,似是胆怯和劝慰。林老爷忽地笑了,他沙哑的嗓子像风吹过破漏的窗纸:“死是迟早的事,何必急在这一时?”
冬荣听了,哭得哽住了一切该说出来的劝谏的话,浑然不像她平日那样精练能干。林老爷叹了口气,缓慢道:“冬荣,你过来。”
待冬荣坐在床头,遮住了半面煤油灯的光亮。林老爷伸出手,她俯身去迁就他的动作。林老爷用干枯的手掌根去蹭她脸上混了脂粉的泪水,将散落的鬓发夹在她耳后,借着微弱的灯光,又细细瞧了一番,他呼出一口气:“冬荣,这么多年,是委屈你了。”
冬荣的眼泪掉得更凶,一颗一颗往下砸,在被褥上洇开湿印子,她拿手去抹,却听见林老爷轻声念道:“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① ”他想起冬荣嫁进林家时也不过十六岁,在这深宅大院里生生熬了一轮的年岁,如今似乎也不曾减容光半分。但他老了,先她一步白首了,也要先她一步入黄土。
“我难受。”林老爷的手臂软了,摔在被褥上,他侧过脸去。冬荣抽噎着拧开印着丰腴美人的铁盒,给他的烟枪烟嘴里挑鸦片膏,柴火擦亮了,橘色的焰火点着烟嘴,明灭一点星,那亮就朝深处沁进去了。烟杆端到林老爷嘴边,林老爷衔住烟嘴,吧嗒吸了一口,青烟顷刻便腾了起来,弥漫成一片朦胧的白雾。他在这雾中眯了眼去,手把住烟杆,轻声道:“你出去罢,我睡一会儿。”
冬荣想说什么,却见林老爷缓缓闭上眼睛,但还好胸口是起伏的。她坐在床头怔怔地看了片刻,抽着鼻子,抹了抹眼泪,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林老爷最后一次醒来是半夜将近清早了,他浑然不觉地睡了一整日,任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像是龙王出海要收了北平城一般,也没惊醒他。醒来时,雨只剩点滴的余韵了。冬荣在外屋的小榻上睡了一晚上,寒雨淅沥,转醒时觉得鼻子有些堵,寒气像是一根生着毛的穗子,塞在喉口,又痒又疼。她吸着鼻子,转进里屋去,只见林老爷撑着要起身。冬荣忙上前扶他,听他说要喝粥,忙出门唤了锦儿去煮。
她复坐在床头,见林老爷面容依旧枯槁,神采也不见半分,知他恐怕是油尽灯枯了。试探着问林老爷还要什么。林老爷呆呆望着前面,影一般白纱纺的蚊帐垂挂着。他道:“去叫自南回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诗经·东山》,大意:黄莺飞过,羽翼上洒满光辉,女子出嫁时,黄白色花马去迎娶。她的母亲为她系佩巾,繁多的仪式一个个。她当年容颜甚美,不知现在是怎样(参考百度百科)。
第十九章
街道上还没什么行人,路面凹处水洼晃着涟漪,映出半亮的天色,一只穿着布鞋的脚不管不顾地踏进来,溅起水花,又带着湿漉漉的脚步声跑远了。天空里还飘着雨丝,锦儿赶到林自南和凯思的住处,喘着气,连额上发上染着的雨水也顾不上擦,忙按电铃,由于天早,怕里面人听不见,不间歇地又按了一气。慌慌张张拧着手在门外跺了跺脚,挺了脖颈想往里瞧——终于来人开门了。是姑爷。
凯思远远见了她,顿了顿,但还是给她开了门,说了一句:“进来坐罢。”言罢,转身就朝回走。
锦儿忙喊住他:“不是,姑爷,俺现在要找姑娘回家一趟。”
凯思听了,蹙眉,回顾问她:“你们找南做什么?”
“老爷他不行了。”
凯思将锦儿带进屋中,指了指书房,道:“她在里面。”
锦儿觉得今儿凯思有些奇怪,但心中也来不及多想,见书房的门紧阖着,门底的缝漏着一道光,知道林自南确乎在里面,奔上去敲门。敲了半晌,笃笃的,却不见开门。锦儿急了,忙扬高声音嚷道:“姑娘!太太央俺找您回去!”
门没有开,却听见一声巨响,“咚”得一声,在门后炸裂,像是书本摔在门上的声响,裹挟着不知名的怒气和拒绝。锦儿跺脚,叫道:“您别跟太太闹脾气呀——是老爷他不好了,说要见您!”
里面沉默了。锦儿绞着手指,咬牙等了片刻,还不见里面回应,心中着急,劝道:“是老爷,是老爷想见您……想见您……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里面还是不答应。锦儿遂求助地望向凯思,祈盼着他能说上一两句话。她想起姑娘和姑爷一起做馒头,看起来感情好极了,要他能出声劝说,必是有用的。锦儿朝凯思道:“姑爷您说两句?”
凯思叹了口气,摇摇头,意思好似说他也没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