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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草料场旁。
    句狐拿着箭矢端首,眯着眼睛看准黑漆漆的壶口,出力一扔,练习投壶游戏。她试了几次,都未中矢,干脆左右摇晃起身子,似轻柳摆风,做出盈盈扶不稳纤腰的样子。
    谢开言垂袖走近,出神地看了一会她的玩耍。
    句狐还在轻轻地摇,轻轻地晃,三千青丝披泻身后,漾出一朵墨绸的花。她的腰肢越来越离奇,软得像一条闻音起舞的青蛇,抖动个不停。
    谢开言奇道:“投壶本该稳身稳神,你为什么摇晃?”
    句狐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将我倒放在马匹上驮回来,颠簸了一路,到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子,我不晃,怎么配上眼里的那些眩晕儿?”说着,她又乱颤着,丢出一枝箭,没中。
    谢开言冷不住脸,笑了起来。
    句狐撅嘴道:“找我干什么?”
    谢开言走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软毡女帽,替她端端正正戴上,遮住了那片雪白的额角,也掩住了一道道由谢照敲击出来的印子。昨晚从高台上走下来,谢开言就看到各种凌乱的痕迹,心知狐狸又被欺负了。
    句狐耸耸鼻子,说道:“还是小谢待我好。”
    谢开言隔着毡帽弹了弹她的额角,说道:“快点养好伤。这个地方,只能我来敲。”
    谢开言走后,句狐跑到水缸旁,对着镜面端详自己的影子。秀气的小帽压住她的发丝,扫出她的墨黑眉眼,顿时,一个清灵秀丽的女郎模样活脱脱走将出来,逗得她无声欢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身后有人说道:“卓公子唤姑娘厅前听差。”
    花双蝶的邀请虽然客套,可是句狐站在青砖寂冷的大厅前,石阶下,非常后悔跟了过来。
    卓王孙的白袍岑寂而鲜明,稳伫厅中一刻,无论秋风怎么吹拂,他的衣襟竟然没有一丝颤动。
    “公子有何见教?”
    句狐本是抬头直视他,怔怔望着霜天眉目,似乎找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但是对首之人的目光太过冷漠,胶着在发顶小帽上久久不散,句狐怔立一会,突然察觉到了遍身的凉意。
    谢开言亲手替她缝制了毡帽。
    在山道上,她就看得出来卓王孙对谢开言另眼相待。
    再说自己又是……那他会不会误会了?
    句狐总算清醒了过来,咳了咳,刚要开口再问一遍,对上卓王孙的眼睛,立刻又忘了词。
    半晌,卓王孙才冷冷说道:“你有什么要求?”
    句狐突闻此句,惊愕不已:“什么?”
    “作为交换。”
    面对那双阴鸷的眸子,句狐却不敢再问了。
    厅前的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轻轻说道:“公子想知道谢姑娘去了关外之后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告诉了公子,作为回报,公子能答应你一个要求。”
    句狐再看了看卓王孙的脸,不敢不应,踌躇一下,道:“我自从六岁起游走民间,看多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唯独对汴陵太子府的山水庭院忘不掉,想去那里小住一月。”
    卓王孙负手而立,冷冷道:“准了。”
    句狐喜出望外,道:“真的吗?”
    花双蝶轻轻一咳:“卓公子怎会欺骗你?赶紧说吧。”
    句狐弯嘴笑了半天,在眩晕感中,细细说了一遍谢开言巧遇谢照之事:高台上谢开言待估被救、谢照抱住谢开言突围、谢照听信谢开言的吩咐守她半夜、似乎还有原野上的送别……那时她被点晕了,不过猜也猜得出来,谢照肯定舍不得放谢开言走。
    她慢慢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院子里太静了。抬头再看,卓王孙已经走出了前厅,站在了青瓦檐下,阳光拂照着他的雪霜眉目,丝毫不能撼动冰封千里的眸色。
    他径直从身边离去,衣袂卷起一阵寒风。袖口才扫到石桌侧,如同刀劈一般,切了一角下来。
    句狐骇然。
    花双蝶皱了眉头,细细唤道:“姑娘,今日之事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公子大不喜,再来找你算账,你可抵挡不住。”
    句狐看看豆腐般脆弱的石桌,再看看花双蝶的脸色,最终点了点头。
    花双蝶又请人新置一张石桌。
    句狐慢慢走过去,按了按桌面,发觉比较紧固后,暗叹一口气。“关外的大理石材质,不会这么容易碎吧?”
    ☆、冷落
    秋阳傲空,卓王孙只身离开庭院,双袖敛住了冰雪之气,迎风走向前方。身后甲卫急匆匆赶上,惶急唤道:“公子,你去哪里,可要侍从?”
    卓王孙驻步,沉吟一下,说道:“传密令给太子府休谬总管,彻查谢照此人所有消息,用快件送来结果。”说罢,他便举步离去,留□后之人愕然。
    连城镇古朴静寂,横卧在黄沙俨然的关口之外,正镇定地等待着。镇中妇孺早起劳作,姑娘们挽着竹篮,拈起裙角,三三两两走向玉带似的西门河。卓王孙垂袖走过方石街道,她们均伫立一旁,垂首候着,待他走得远了,才用袖口捂住嘴,轻笑:“这个便是马镇主留下的客人,瞧着满身贵气,模样也长得俊,镇里的姑娘这回可有福了。”
    旁边有人摇曳着铜铃般的笑声,应和:“我知道姐姐在说什么,是不是秋猎之后的篝火宴会?”
    “自然是那个。”
    她们边说边笑,映着薄薄日照,动人的眸子里充满了希翼之光。从马厩牵马出来的盖飞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学着老成模样摇了摇头,叹息道:“一个卓公子不知够不够让她们看个饱。不过,师父干嘛要我暗地散播卓公子选婢女的消息?”他抓抓头,找他的师父去了。
    连城镇最边缘的城墙上。
    卓王孙独立在萧萧风声中,看着秋原辽阔、寒水明净,于开朗天地之中抬起了眉目。大地无声流淌着白丽西河水,将关口与华朝一分为二,生生划断了那点血脉牵连。眼前,是霜天万里的沙城风光;背后,是锦绣无边的华朝江山,妩媚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原野中去。
    塞外的风追逐着草末,带来牛羊的叫唤,不知是谁,绕着墙根唱起了歌儿。
    “南有乔木啊,不可休思。汉有游女啊,不可求思。”
    年轻的声音带着辗转反复的味道,寂寥的身影站在孤零零的白草旁,望向了远处。
    扑哧一下,浣衣归来的姑娘笑出声来,点着马辛的额头,说道:“我的小少爷,年纪轻轻的,唱什么文人酸溜溜的曲子。在我们这塞外,成片的草地,满丘的牛羊,还不够你唱个牧马调儿?”
    马辛不满地拂下姑娘的手指,大声说:“你知道什么?不读书的女人,比我的,我的……差多了!她喜欢文雅的人,我自然要饱读诗书,唱些私塾里的曲子,博得她笑一笑!”
    他的意中人肯定听不到,笑不上,不过眼前的姑娘笑得快弯了腰:“好吧,好吧,我的小少爷,你继续留在这里抒发情思吧,我不打扰你啦。”
    马辛捡起一块土坷,砸在姑娘身上,将她赶跑了。
    遥遥南角之上,卓王孙寂然伫立,听着萧瑟风声,听着万物之音。
    马辛所念的一曲文调叫做《汉广》,他自然懂。传闻一条汉水隔开了思慕者与姑娘的家国,使他们处在两个对立面上,不能成亲,所以才留下这么多的悔恨。
    那么他呢?站在广阔磅礴的华朝大地上,手握无限风光,于无人处,是不是也会满怀苦涩?
    卓王孙沉淀片刻心神,终于抬起脚步,朝着那方僻静的小木屋走去。光照索然,轻拂窗格,屋内静静剪着一地阴凉。他推门走入,环视四周,石床、木桌、扶手椅上都蒙着一层淡淡光线,只有在窗台一角,能够看见一只灵动的布包兔子。
    兔子用青布缀成,点上两粒相思豆,瞪着圆溜溜的眼珠。
    他默然看了会,脸上冰雪之色稍霁,轻笑起来。
    光线翩跹飞舞,流转沉郁暮色。卓王孙等了一天,谢开言并没有回来,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安分,暗中肯定在准备什么,但仅此一次,他只能袖手让她活络下去,否则,走得太远的人,渡过了汉水,只会留给他一个冰冷而遥远的背影。
    镇外牧马场保持着绚丽秋光,水草丰盛,广结篷庐,俨然成了第二个小部落。
    谢开言在沙地上划出四四品字形,悉心给盖飞拉扯起来的少年军讲解马仗。盖飞在茶盖里加上薄荷叶,熨好了茶水,递给她。
    “师父,我们这里一共有两百名子弟兵,如果帮我们配好弓弩和箭囊,需要一大批精铁和黄铜。马场这边都是沙地和荒原,挖掘不了这些材料,怎么办?”
    谢开言用原声讲演习练,嗓子早就痛得干哑,碧绿茶水一递到嘴边,她抬抬手接过,抿了几口。“不用急,我自有办法。”
    盖家军少年团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对上一双双闪亮的眸子,不由得好笑。“放心吧,咱们的财神爷还在镇子里,只要他不走,咱们就断不了活路。”说着,去水槽边拧了手帕,细细擦干汗水。
    盖飞跟上,撸撸袖子,跳跃着说:“是赵大肚子吗?太好了,我好久没回去敲他竹杠。”
    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哑声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稳住卓王孙。”
    盖飞发亮的眼睛又暗淡下去,他踢了踢石子,说道:“原来是他啊,那我可说好了,这次换师父你上。”
    谢开言拈起石子弹了他一记,低声道:“胡说个什么?口风这么不紧实。”再也不管他,招手唤来散落各处的少年团子弟,背负起柘木弓,教习箭法。
    十道靶台高立在沙丘之上,有百步之远。
    谢开言扣住扳指,亲自演练了金银双簇箭的威力,想了想,给弓箭定了个名称,叫做子母连弩。有少年展长弓激射,她特地停了下来,纠正了他的手法和错误的想法。
    “长弓看似威武,然而射程不远,不利于马兵骑射。这种柘木弓经六道工艺,强干精悍,在百步之外便可射穿轻骑军盔甲,令敌人近身不得。既然不能近身,形势便与我们有利。”
    少年子弟兵闻声大震,为着两三日后的夜袭增强了不少信心。
    从秋阳高照一直到暮色深沉,谢开言都留在了牧场内教习箭术。子弟兵团大多由巴图镇散户农家少年组成,一月不归也不会引人注意。剩下的六十名连城镇住户的儿郎由盖飞带着,拖着一车车草料,从不起眼的边门回到了连城镇。马一紫看见他们在认真做事,将马养得膘肥体壮的,手一挥,不起任何异心,准他们纵马乱闯,一阵风地跑向镇后马厩。
    谢开言拍去满身的草末沙尘,走入淡薄月色下缓缓流淌的小河,清洗了一次。换上置备的衣裙,她摸索着系好腰结,缓缓朝着连城镇走去。
    一路上芨芨草在唱歌,河水在唱歌,牧羊晚归的汉子也在唱歌。她听着歌声,忘记了所有的烦忧。
    疏落落的沙枣树旁竟然伫立着一道雪白的影子,如水上一点孤鸿,浓稠的衣色直逼眼眸。来路一览无余,谢开言看到卓王孙时,避无可避。
    她径直走了过去,运声于腹,问道:“什么事?”
    通常她说的是“有何见教”,既然这么直接,那就是带着不想商谈之意。
    卓王孙直视她的双眼,紧紧攫住琉璃般的色彩,说道:“天劫子曾说你遗忘了十年前的事情,这数日下来,记性是否有好转?”
    “不劳公子记挂。”
    谢开言推门走进木屋,将粗粝的嗓音隔在门外,也留下了卓王孙一人静立的身影。
    卓王孙垂袖站在树下,看着薄月铺满沙地,久久不曾离去。
    晚风透着一股冰凉,一树一人一屋一月便是所有的景色。
    谢开言倦极,扇动衣袖,将木窗扑合关闭,彻底抹去灯盏外渗的豆点光明。很快,四周一片漆黑,她合衣躺在石床上,无意触摸到了柔软的斗篷貂毛,想起不能与卓王孙交恶,便开口唤道:“夜深露重,公子请回。”
    沙枣树抖落叶子,扑在卓王孙肩上,他兀自向月而立,一动不动。
    谢开言又道:“以后不要来了,于我名声有损。”
    卓王孙一字一句听着,清冷容颜堪比寒月,发不出一丝声息。谢开言再无言语,浅浅吐纳之下,已然熟睡。
    明日,等待她的又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教习。只要避开了卓王孙,想必计划成功得更快。临睡前,她想着,依照王侯公子的骄矜脾性,冷待过他,他自然不会再来。
    卓王孙什么时候走的,她并不知道,不过连接三日来,他的确未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下稍安。
    ☆、秋猎
    鲜衣怒马,秋色连城。连城镇终于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秋猎大会。
    梳洗完毕的谢开言走出木屋,不出意外,看到纤弱的树下立着一道苗条的身影。花双蝶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妆容举止都是淡雅有礼的,此刻也不例外。芙蓉色烟纱散花裙似云雾铺开,流丽曲线沿着纤腰爬升,衬出盈盈身段。翡翠珠钗斜插发髻之中,迎风轻摇,缠住眼眸的便是那一点温润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