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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知忆脸上含着几分忧色,柔声一叹道:“小蝶出嫁我们祝福欢喜,她就那样一个人出门,怪可怜的。”
    “她可怜?”金凤姐夹着嗓子,正一正脸色道,“孙季为人比不了石中玉稳重敦厚,但赎身银子拿得爽快,可见实力,定是金车之富。月娥就是只野马任谁也圈养不住,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不出五年她定要重回乐籍欢场。”
    娘姨丫鬟们抬桌子搬条凳,在水榭内设着大案,四处都是从云南快马运来的鲜花盆栽,棠儿这才知道是常敬霆要给自己庆生。
    水榭内张灯结彩搭成临时的戏台,说书先生,川剧变脸,耍枪舞剑,十番鼓,戏班子,各种表演轮番登场。露天摆了二十多桌席面,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全是常敬霆请客,姑娘和客人们满脸欢喜,都跟着沾了光。
    常敬霆十分自信,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衬着面庞俊美,他举止悠闲,更显得风流俊雅。
    莺莺燕燕,叶叶花花,吃酒闹到子时,骤然一场烟花秀,五光十色,绚烂夺目点燃了整片天空。
    常敬霆一定要约棠儿出来,此刻的秦淮河画舫如梭,月色灯影,涟漪激荡的河面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莲花灯,甚是壮观。
    两岸观灯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呼,纷纷为这位放灯之人的豪举所折服。
    常敬霆笑得一脸灿烂,双手捧来一盏做工精巧的莲花灯,“蕙心纨质美韶许,玉貌绛唇淇水花,棠儿,祝你生辰快乐。”
    人真的很难拒绝虚荣,心意坚决的缘由只是因为诱惑不够。棠儿不由开心感动,接了灯,蹲下来许个心愿,纤手向水中一送,望着那灯融入星星点点的灯流。
    玄昱住在莫愁湖边的行宫,这里翠竹掩映粉墙碧瓦,方圆数里内云树葱茏,园内花木扶疏,水榭前是两棵高度疏枝相向的合欢树,周边散置着各种盆景,清静雅致。
    书房三面都是镶铜片的大柜,柜子里的书整整齐齐,铜胎走兽香炉中焚着百合香。玄昱翻看收缴上来的白莲教书,内容都是些蛊惑人心,粗浅俚俗的话头。
    江宁参将刘禹辉侍立在侧,他手里随时能调度五千精兵,总算盼到这个为主分忧的机会,认真道:“白莲匪首月娘子会施法术,自称无生莲座前玉女转世,据说她本是六十岁老妪却有着十六岁处子娇颜,有人看见她身轻如燕稳站在荷叶上,也有人说她出没秦淮河。我的人勘察一年有余,匪徒有个窝点在天王寺,那里地势险要,只要架两门红衣大炮,再将整个栖霞山一围,定能杀倒一片。”
    玄昱就栖霞山地图上的位置再做分析,细一思忖,淡然道:“白莲教能蛰伏这么多年,组织一定极为严密,你先去查通匪报信者。”
    待刘禹辉离开后,白川大步进来,拱手道:“禀主子,诚至钱庄的老板李觅正是棠儿姑娘,我潜入她在桃叶渡的宅子,看见她父亲的牌位,上面的名字是李存孝。”
    玄昱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她清丽的字迹,怪不得那般熟悉,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自己的老师。三年前的一幕骤然浮现在眼前,她脏兮兮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
    玄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走神,须臾,立于案前研墨润笔,写完将一封密函晾干后交给白川,“尽快送到裕亲王手中。”
    开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窗外一片杏树不胜阳光下明艳绚烂,花枝在微风中曳动,释放出时浓时淡的香气。
    采莲声嘶力竭的叫喊响彻整个听雨轩:“不好,快来人,出人命啦!”
    顿时沸反盈天,丫鬟娘姨挤了一屋,七嘴八舌极力劝慰,知夏怔目平躺在榻上,脖子处一道淤痕格外惊心。
    采莲一见知忆,边抹眼泪边哭道:“姑娘将绦子挂在架上,幸亏我发现及时,若晚来一步……”
    知忆晓得是月娥嫁人的事刺激了知夏,她心里又痛又悔,凄然泪落,从腋下掏出撒花纱绢不住拭泪,向隅而泣。
    金凤姐由丫鬟搀着匆匆赶来,知道情况后顿感焦头烂额,将屋里的人请出去,握了知夏的手道:“好丫头,吴公子娶妻是正常事,你哪儿能因这寻死。我看他对你有心,往后想起定要来寻,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知忆的悲苦惆怅全部堆在脸上,似浓得化之不开,眼泪泉水般涌出来,泣声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吴公子不会再来,你清醒一点,别再想他了。”
    两人好言软语哄了许久,知夏死意已决,异常安静,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凤姐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哄劝:“那吴公子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狼心狗肺,这种人就是个歪倭瓜,鬼都不稀罕。我听雨轩的丫头个个可人意儿,不是我吹,管他什么千金小姐,姿色哪儿能跟你们一比。”
    棠儿轻步进屋,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让我劝劝知夏妹妹。”
    余人散去,屋内安静,窗户缝隙透进一股凉丝丝的风。静静的沉寂后,棠儿扶知夏靠在枕上,将盛着褐色药汁的碗靠近她嘴边,“这碗是毒药,喝了烦恼全消。”
    知夏万念俱灰,一张脸原本无波,听这一句,伸手扶着碗,大口喝得碗底的渣也不剩。
    棠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微微一笑道:“我怕死,瞧你柔弱,原来这么勇敢。”
    泛黄的往事在棠儿脑海中逐渐清晰,一时感慨于心,一时黯然自伤,“我能理解这种从天上跌落到尘埃的巨大落差,我曾是书香千金,父亲并不纳妾,我这个女儿就成了掌上明珠。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品行最优秀的那个人,在纸上,心中默写他的名字无数遍。”
    棠儿鼻子一痛,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心酸地说:“家中突遇巨变,父亲获罪被流放南疆,我与娘亲还有哥哥弟弟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收到父亲的死讯,娘亲哭够了,强撑病躯带着我们耕种。家族长辈不肯继续帮助,狠心收回田地将我们赶出来,娘亲只能带着我们去安徽投靠母家。我清晰记得突发洪灾的那天,天空暗如黑夜,我们人手一只木盆,奋力向外挖水想要保住瓦房。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大水不刻便有五尺多深,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抱在树梢,我们一家人爬上屋顶眼看死亡来临。”
    听到这里,知夏蓦地紧张,似有狂潮在自己心底涌起,翻滚激荡,深深沉浸在可怕的灾难中。
    “想着去那边能见到父亲,我们异常团结,倒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眼前是咆哮奔腾的江水和茫茫浑浊,我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心中陡然生出希望。老天似乎听见了我的祈求,上方是个林场,大量木头顺着洪水流过来,我们抱住浮木拼命往岸边游。洪水掀起的旋涡几次将我们绞入生死界线,我们在水里足足漂了半日,终于爬到江岸。那场洪灾中死亡的人数不下上万,是他给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知夏面露惨色,小声问:“那他呢?”
    棠儿想起玄昱依旧心凉,垂目从怀里拿出帕子擦去眼泪,凄楚一笑,“他住在这世间最坚固的堡垒中,再安全不过。”
    知夏双眼发直,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棠儿笑一笑,那段往事仿若云淡风轻,“刚见过,他很好,我也很好。”
    知夏若有所想,心中又生出悲痛来,满腹绝望地说:“棠儿姐姐,我死了,吴公子会想起我,会难过吗?”
    “他会,但只是片刻或者一时,他很快便忘了你,甚至不愿想起。”
    知夏眼中闪烁着复杂又伤感的光,一抽一噎道:“他本生就忘了,再忘一次吧。”
    往事遽然间远去,棠儿的思绪空前明晰,“那个人在我生命中住了太久,久到曾在我心里发芽生根,但他却是这世间最冷漠的人,是他将我送回听雨轩。当晚就有人覆在我身上,幸好我留有一手,靠小聪明保住了清白,若要因这些去死,我坟头上的草已经不知有多深了。”
    知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神色中交错着惊诧与混乱,脸色白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青来。
    棠儿含着笑一点点抬起眼眸,“刚才给你喝的是补充气血的药,我们要好好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知夏的心猛地一痛,呜呜啼哭:“棠儿姐姐,我生而无望,真的不想活了。”
    棠儿身子向前倾,抱住纤瘦的她,“这世间的姻缘说也现实,有些是一群人倾尽心力撮合而成,有些则是利益不达者绞尽脑汁去拆散,当事人的意愿微不足道。爱情不是全部,生活中还会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该为不值得的人放弃生命。”
    知夏素眉深锁,放声哭道:“棠儿姐姐,我们没有做过坏事,命为什么这么苦?”
    棠儿目光坚定,“相信我,只要固守初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棠儿安抚好知夏,让采莲过去看着,与知忆对面而坐,“知夏不适合待在听雨轩。”
    知忆眼鼻通红,拿帕子抹泪,“我何尝不知道她不适合做这行,人间这么大,可我无能为力,不知道哪里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棠儿心中一阵悲酸,凛然道:“我当知夏是妹妹,接她去家里住段时日你看如何?”
    知忆神色凄然,难过地说:“她的身子贱,你有哥哥弟弟,住到你家恐怕不好。”
    很奇怪,棠儿想起玄昱的那句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勉强一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若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看得起我们?”
    知忆踌躇许久,鼓足勇气,第一次对她开口请求:“棠儿,金凤姐没叫知夏签卖身契,她家务活样样能做,让她去你家做个丫鬟可行?”
    棠儿点头答应,两人一起帮知夏收拾东西,知夏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心中生出希望。
    看着马车离去,知忆泪水止不住了,她多希望自己也能离开,一想到几万赎身钱,家里还要自己存钱帮衬,只感前路渺茫。
    第7章 意不尽 (7)
    棠儿大致讲了知夏的事,顾清秋红了眼圈,微笑将手搭在知夏的手背上,温言道:“以后把这里当家,像青姑娘一样,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们做。”
    青鸢抱着花盆进来,抿嘴细笑道:“顾姨,我想吃红烧带鱼和油焖笋。”
    顾清秋高兴答应,去厨房准备晚饭。青鸢回过脸,笑眯眯道:“知夏,你不必拘束,我的房就在隔壁,你若怕黑,过来和我睡。”
    知夏来到这里感觉满腔温暖,天真一笑,棠儿已经铺好被子,“晚上我们三人挤一床可好?”
    听了这话,青鸢满面甜笑道:“好啊,我们捂在被子里打纸牌。”
    棠儿看她一眼,表情认真了些,“那你们可得多准备些碎银子,不来钱我可不玩。”
    夜色渐深,烛光温馨,棠儿和青鸢左右一边将知夏挤在中间,蒙在被子里玩闹。棠儿的手挨个抚一把她们的小衣,惹得青鸢脸红,双臂交叉在身前抗议。
    棠儿抿嘴儿一笑,“你的最大,我的第二,知夏最小最平,往后要饿着孩子。”
    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知夏的脸红如冬柿,小声说:“棠儿姐姐,我嫁不了也不生孩子,就伺候你一辈子吧。”
    “好啊。”棠儿抱了她,在她腰间一阵轻挠,指尖绞出一缕红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系这个?”
    知夏的脸更红了,羞怯地说:“姐姐给我系的,一是辟邪,二……在客人那里不算缕丝不挂。”
    这话出口,三人都不笑了。棠儿从抽屉拿了把剪刀过来,帮知夏剪掉那缕讨厌的红绳,“以后用不着这个,这样,我们三个都不嫁,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玄武湖东枕紫金山,西临明城墙,游人似蚁,远山如黛,垂柳萌芽,万千丝绦随风轻舞。
    金灿灿的迎春花垂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一艘气派的画舫飘然向前,停泊在拱桥边的八角亭。玄昱见棠儿和常敬霆同乘,表面平静,心头却莫名翻腾,似要控制不住情绪。
    亭子内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尚若云满脸红晕,恰似烟柳桃花,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发髻中一只金镶玉花钗点缀,穿五彩妆花夹衫,裙边坠青玉禁步。
    船工搭好跳板,尚子慕一见是棠儿,立时迎上前伸手去扶。
    棠儿粉黛不施,一身素色映得肤色越发白皙,发间无任何饰物,秀娴清雅,别有一番出尘气质。她微微一笑,将手搭在尚子慕的袖上,提裙迈下画舫。
    尚若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棠儿,心中大失所望,这就是父亲经常叫局,哥哥心心念念的倌人?她毫无半分妩媚俗气,更像深闺小姐或者小家碧玉,唯独不像风尘女子。
    棠儿见玄昱一脸冷漠,心中兀自一宽,恭敬行个万福。
    和煦的阳光温情脉脉地印在她的侧脸发间,随着她立起身的角度又逐渐转移,仿若每道光线都依依不舍地离开。玄昱点一点眼皮,目光凛冽,仿若冰雪寒霜。
    棠儿被尚若云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道:“见过五小姐。”
    尚若云的手指还在琴弦上,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怔了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棠儿努力不去在乎这话的意思,转眸望向画舫内正生闷气的常敬霆,嫣然一笑道:“我平素不这么打扮,只要哄那冤家花银子,必定要穿得寒酸些。”
    闻言,尚若云羞红了脸,愣怔着不知心中什么情绪。
    冷风拂过,水面似万皱绸缎般漾漾浮动,几只白鹭掠过,渺然消失在天际。棠儿不想扫了大家游湖的雅兴,辞别后带着青鸢和娘姨准备离开。
    常敬霆生性直爽,站在画舫上大喊:“棠儿,你回来。”
    他风神俊朗,门第清华,只是那种活力和热情始终会令棠儿倍感压力。她心下一凛,袅袅婷婷回到画舫,再次拒绝道:“我心亦无,目非明镜,到此为止,请常公子勿要再去听雨轩。”
    常敬霆眼中蕴藏欢喜,不顾旁侧有数个丫鬟,真情表白道:“灵犀一点,暗传青鸟之书,彩凤双飞,不隔蓬山万重。不论你心,你我缘分已至,你是淑女,我乃君子,必定要一倾心意。”
    凭直觉,他的热情不容易浇灭,棠儿笑着走到后甲板上,缓缓脱下夹衫。常敬霆忙追出去,只听“噗通”一声,湖水激起一个大漩涡,棠儿已经落到水里。
    常敬霆不会水,慌忙对撑船的舟子喊道:“快救人!”
    众人一惊,尚子慕已经“通”地纵身跳下湖,奋力朝棠儿游去,从姿势看水性极佳。
    画舫靠岸,水不太深,两个舟子扔下撑杆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常敬霆一急也跟着跳下,胡乱划动企图靠近棠儿,水里顿时一片喧嚣,周遭变得异常浑浊。
    玄昱的脸冷而严峻,胸膛内气血翻涌,见白川准备下水,抬手一拦。
    尚子慕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棠儿,整个人冷得发抖心却热如炙阳,棠儿揽着他的脖子,心中满是雀跃感动。
    一阵水花翻涌,两个舟子抹一把脸上的水,救起不识水性沉下去的常敬霆,将半昏不醒的他平放在甲板,用力压按胸口。
    娘姨忙将厚绒毯递给棠儿披上,她携带的衣包内除了御寒的外套还有其他裙装,姑娘们衣裳多,转局换另一套方显排场讲究。
    棠儿本想令常敬霆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不顾危险,见事情闹过了,万分焦急,将手按在他胸口准备施救。
    尚子慕看出棠儿的心思,横臂将她拦开,深吸一口气对嘴下去。
    常敬霆早就醒了只是闭着眼睛,以为靠近的是棠儿,突然抱住对方一阵猛亲,众人提起一口气,皆双目睁大,满腔无语。
    湖边风大,棠儿冷得浑身发抖,看着火热的亲吻画面,笑意透出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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